“长江北,淮河南,江河环护大别山,山下巢湖水一湾。稻麦香,鱼虾鲜,头刀韭菜谢花藕,野菜能抵半边天。”这首流行于江淮间的民谣,前段描述山川之大势,后段显示江淮食物之丰饶。我的家乡,便在这湖山之间。外公是自耕农,面朝黄土背朝天,才了桑麻又插田,辛苦归辛苦,然而,鱼虾偶有之,韭藕时有之,野菜抵不足,常有之。然而,野菜也有水陆之分。
水生野菜名气大的,莫过于蒌蒿与芦芽,“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东坡把它们与河豚相提并论,让它们身价倍增,然而,吃河豚是件冒险的事,蒌蒿与芦芽,则可以安然享之。蒌蒿是菊科蒿类多年生植物,有股特殊香气,湿地、河湾凡有水的地方,成片生长。蒌蒿可以与酱干搭配素炒,也可与肉类拼盘荤炒。芦芽又叫芦笋、芦尖,是芦苇的新生芽。早在唐代,诗家就注意到了芦笋:“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南塘水深芦笋齐,下田种稻不作畦。”芦芽在我的家乡,主要是拿来煨汤,炖猪蹄炖排骨,不仅提鲜,也有滋补之功。小户人家吃芦笋,一般切成片,作鸡蛋汤的配料,味美可口。
莼也是水生野菜。汤庄的南塘,沿塘埂水浅的水面,历来被一种叫蘅秧的植物占据,其茎如钗股,随水深浅,叶圆,深绿或赤紫,开黄花,每年自春末夏初起,外公收工时顺便割一些带回家,以飨大小牲口。汤庄有村学,先生教学长们读《诗经》:“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先生用红笔圈,学长们摇头晃脑背,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摇头晃脑。后来我去杭州,在西溪见村姑坐采菱的木盆,采蘅秧的嫩头,一打听,才晓得,蘅秧即莼菜,莼菜便是荇菜。我回到汤庄,摘了一捧蘅秧的嫩头,做了一碗羹,味道与“楼外楼”的莼羹不相上下。做莼羹只掐些嫩头,茎与叶,外公照样割取喂牲口。慈菇通常长在水沟或河湾的近岸,又叫剪刀草、燕尾草,都跟它的叶片形状有关。入冬后,该是埋在水底的慈菇球茎,崭露头角的机会到了。那时节,倘若哪家正在把慈菇跟腊肉放到锅里红烧,香气散开来,连路人也会垂涎三尺。
陆地野菜中,开着白色小花、貌不惊人的荠菜,完全有资格称王。荠菜嫩叶可食,全株入药,这不是问题所在,关键是荠菜入了《诗经》,一句“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让荠菜名气爆棚。而吃荠菜的人,舌尖上的感觉,往往被意念中的感觉,所控制所引导,吃的就不是野菜而是诗意了。在这种诗意的浸润下,诗人自己最容易深陷其中。单是宋代,诗人对荠菜的迷恋,可谓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东坡羹(即荠菜粥)便是其中之一。东坡先生深谙荠菜粥的做法,并热心向朋友徐十二推荐:“君若知此味,则陆海八珍皆可鄙厌。”无独有偶,另一位宋代诗人陆游,也曾效仿东坡技法煮荠菜粥,且记之以诗:“荠糁芳甘妙绝伦,啜来悦若在峨岷。”就凭两位大诗人,喜欢上同一种荠菜粥,我把荠菜称为野菜之王,不为过吧。
马兰头是低调野菜,惊蛰一到,马兰头一齐跑了出来。安庆人挑最嫩的马兰头,配以薄薄的腊肉片,急火翻炒,腊肉片透明如田黄,马兰头嫩绿似翡翠。合肥人拿马兰头炒香干,六安人用马兰头炒笋片,滁州人以马兰头凉拌,各得其所。
有次到小团山品尝野菜,面对席间的凉拌灰灰菜,蓦然想起奶奶教我的另一首民谣:“二月马兰头,三月灰灰菜,四月大麦糊,五月无病,六月无灾。”如拿这一首,来作开头那首民谣的注脚,真是恰当不过。确实,野菜抵不足,常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