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栩栩如生的青铜铸造模具,有犄角,有獠牙,五官又颇似人面,它和上万炉壁残块、磨石、制范工具一起,散落在赭红色的土壤里。这是一处超大型青铜器铸造基地,至少7座独立铸铜作坊,分工精细,有工作区、生活区、祭祀区、墓葬区,工作区还分设备料取土坑、制范场地、熔铸一体的工棚、铜器后期加工场、铸铜遗物废弃场……它们统统来自3500年前的商王朝。
直至如今,殷墟遗址仍在不断“上新”。国家文物局曾召开“考古中国”重大项目进展工作会,公布了河南省安阳市殷墟考古与甲骨文研究的重要成果及新进展。殷墟外围区域的辛店铸铜遗址发现了商代晚期最大的青铜铸造基地;陶家营遗址丰富了商代中期洹北商城周边聚落社会研究内容,邵家棚遗址展示了晚商时期史官“册”族居住地……殷墟内,又新发现宫殿宗庙区存在大型池苑、水道和相关建筑的遗迹。
商王朝,曾经一度被认为是传说故事,直到“一片甲骨惊天下”,揭开了这个古老王朝的神秘面纱。而后,几代考古人在这里发掘,1928年至今,一座繁华都邑逐渐被还原,真实、鲜活的商代文明面容,也一点点浮现在今人眼前。
作为中国最早发掘的都城遗址,也是考古工作持续时间最长的遗址,殷墟考古几乎是中国近代考古学发展的缩影。中国考古学界有一句公认的评价——殷墟发现的最大价值,便是让商朝历史成为信史。从殷墟出发,由此上溯更早的文明便有了支点,同样从殷墟出发,看商文明之后的中国历史,也可以有更为清醒的认知。它不但是中国学术界对现代西方田野考古学的主动接受,同样鲜明地塑造和影响了中国考古学的性格。
1928年秋天,正在美国与弗利尔艺术馆商谈合作考古发掘的李济,收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的电报。那时,作为中国的第一个人类学博士,李济回国到南开大学任教不过两年,刚结束山西运城夏县西阴村的挖掘——那是中国考古学历史上第一次由中国人主持的科学考古。傅斯年的电报邀请李济在广州会面,史语所才刚刚成立,他正四处为考古组寻找主任,建所之初,发掘安阳殷墟是被列入的重要计划。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先秦诗经《商颂·玄鸟》曾经记载了一段商王朝的神话故事,后世的司马迁写下《史记·殷本纪》,然而对于这个比自己早千年的王朝,司马迁除了记录王位世次,并无过多描述。即便有其他史料和传说,人们也只能隐约知道,这个历经17代31位帝王的王朝,统治了500余年,曾有一位名为盘庚的商王,带着家眷子民驾车赶羊,辗转来到太行之下,开荒垦土,冶炼青铜,修筑宫殿,使这片沉寂荒原变为繁华城池。占卜问卦,避凶祈运,祭师在甲骨兽骨上刻下一件件大事……又传周朝灭殷之后,百姓流离失所,此地逐渐沦为废墟,那些传奇故事,终灰飞烟灭,成为埋在黄土下的千古谜案。当上世纪初疑古派纵横史学之时,商王朝是否真的存在过,成为很多人心中的疑问。
如果历史被定义为有文字书写的记录,在傅斯年看来,想要寻找史前和中国历史时期的连接,安阳是最好的选择。那时,甲骨文已经被发现近30年,先是被老百姓当作包治百病的药材“龙骨”,后被金石学家、古董商人大肆收购,甲骨文的真实出土地点也在这个过程中被厘清,即现在的河南安阳小屯村,小屯村一带的地貌又与《史记·项羽本纪》中“洹水南殷墟上”的记载相吻合,从而证实安阳小屯及其附近的洹滨一带是商王盘庚所迁的殷墟。
1928年10月,殷墟发掘终于在万众期待中登场,先由中国第一代古史学家董作宾主持,进行了第一次挖掘,此后直到1937年,受过现代西方田野考古学训练的李济、梁思永主持了14次殷墟考古挖掘。10年间,前中研院史语所考古组共挖掘殷墟15次,总面积46000余平方米。在殷墟范围内发掘了小屯宫殿区、侯家庄西北冈王陵区、武官村南霸台等遗址。
其中收获最大的挖掘有三次:1929年,李济主持殷墟第三次挖掘,出土了著名的“大龟四版”。1936年4月第14次挖掘,发现了一个埋有完整马车和四匹马的车马葬坑。1936年6月,对殷墟的最后一次挖掘,获得了至为重要的成果——有字甲骨17096片。一个失落3000年的殷商王朝,天降般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在这之前,中国可考的历史是殷商灭亡后的两百年。安阳发掘,将成汤伐桀、盘庚迁殷、武丁拜相等传说,变成了一个个确实可考的史实,中华文明信史被向前推进了数百年。 据《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