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对杨树心怀敬意。只因一篇课文，茅盾先生《白杨礼赞》。很长时间里，一提到杨树，就想起茅盾先生笔下白杨：“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

后来，于《诗经》中读到《东门之杨》：“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对杨树印象生变。杨树，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实则多情种子。人约黄昏后，星耀杨树梢。时在夏天，树木葱茏，东门之杨，枝叶婆娑。先秦男女真够浪漫，把夜会地点选在城池东边一片杨树林里。风过林间，树叶沙沙，如情侣窃窃私语。从此，见到白杨树我便想起《东门之杨》，由《东门之杨》又想起一词，铁骨柔肠。

不知从何时开始，对杨树看法彻底改变，敬佩直接沦为鄙夷。究其原因，无他，一个成语在眼前浮现，它叫水性杨花。怪曹雪芹，他在《红楼梦》第92回写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并不认可曹公武断偏激之说，还是记住句中贬义词。水性好理解。水，无形，易变。拿杯装水，杯是什么形状，水就是什么形状。拿碗盛水，水亦成碗状。没容器时，水就瘫在地上，越瘫越薄，薄到全无。杨花也不陌生，柳絮之类，貌似雪花。生错季节，杨花才没成为雪花。否则，它就是雪花，是水的化身。

后来才知道，怨曹雪芹没道理。人家不是信口开河，写进书中的词语有典故。《梁书》载：“杨华，武都仇池人也。少有勇力，容貌雄伟，魏胡太后逼通之。华惧及祸，乃率其部曲来降。胡太后追思之不能已，为作《杨白华》歌辞，使宫人昼夜连臂蹋足歌之，声甚凄惋。”《南史》亦载：“杨华本名白花，奔梁后名华，魏名将杨大眼之子也。”胡太后为杨白花作的乐府词是：“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杨白花南投之后，胡太后思念过度，无心打理朝政。秀容人尔朱荣乘机而入，颠覆了由胡太后执掌的朝廷，且将胡太后和小皇帝沉入河中淹死。后人谈起此事，遂以“水性杨花”嘲弄胡太后花心坏事，身败名裂。

一位身为太后的胡姓女子，一个名叫白花的杨姓男子，原本不为世人在意的杨树之花让人记住，且专用于评价某些放浪形骸举止轻浮的女人。世人对这种女人终是不齿，对杨花自然也不齿。不齿杨花，对杨树能有好感吗？一个成语，一个典故，让我改变对一种植物的态度。

讨厌某东西，那东西偏在眼前晃悠。有段时间，发现这世界上有太多杨树。杨树已将人包围，对人构成困扰。曾留意高速公路两旁高大的行道树，笔直的树干，浓密的树冠。不是别的树，是杨树。不知是土生土长的白杨树，还是漂洋过海远道而来的异域杨树。反正大类不会错，它们就是杨树。城市街道上绿化树，也有不少杨树。植在街道路边的杨树，自有它的作用，美化环境，净化空气，遮阴蔽日。许多优点，人们视而不见，看到的只是它的负面影响。

春夏之交，杨树长齐叶子便开花。杨花漫天飞舞，弄得路上行人睁不得眼睛，露不得鼻孔。那种随风飘扬的白絮，无孔不入，专爱找空钻，温暖潮湿的地方，是它们寻找的最佳目标。洁白的杨花，飞在空中像雪花，落在地上像积雪。晴暖的阳光下，纷飞的雪花，薄薄的积雪，成街头一景。与雪景相映成趣的是街上行人，个个戴大口罩，鼻子嘴巴严严捂住，两眼不能捂，能捂肯定也捂住。杨花扰人，不堪其苦。有人上书园林部门，建议给杨树打针，实行计划生育，让杨树少些扰人的繁殖行为。我曾忽发奇想：果真杨花含有水性就好了。水让杨花沉重，它就飞不起来。

曾在河南开封听到一句谚语：“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里不栽鬼拍手。”“鬼拍手”是啥？当地朋友介绍，“鬼拍手”指大叶杨树。夜深人静，风吹白杨，树叶啪啪作响，疑似头顶上传来阵阵掌声。想到《诗经》里《东门之杨》，不得不佩服古人，浪漫且大胆。黄昏出门，到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于风吹树叶如鬼拍手的杨树林中，恭候伊人，守约通宵。这事，今人不会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