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伯托·埃科在《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中说，自从人们有了阅读的能力，书籍出现，一个人生活一次也等于经历了好几次生命。书籍生产的成本曾经很高，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随便拥有许多书。但是，在现在这个年代，获得书籍变得非常容易。

如今，孩子们还不识字，就已经拥有了许多绘本书籍。孩子们通过阅读，也就是吸收书本中的画面和文字，了解自己切身经验以外的人类经验。在很早的阶段，他们通过书本学习生活中遇到的简单物件，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稍微成长一些以后，他们通过书本学习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关系，各种感受和情绪，也学习浩瀚的宇宙、广阔的大海、险峻的高山和神秘的森林。孩子们通过书本了解恐龙和星云，所有人——无论是不是家长，都会认为这是很好的事。但孩子们通过书本了解世界的别的方面，家长就不一定支持了。

父母想让孩子尽可能避免挫折和危险

对书籍特别是儿童读物的审查，常常出自家长的呼吁和号召，尤其是当他们认为儿童读物错误地描绘了世界，会引导未经世事的小人儿错误地认识世界。小人儿对世界的错误看法一旦形成，就会导致他们把错误的行为当成正确的，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不幸。

世界这么大又这么复杂，什么是错误的认知呢？热衷图书审查的家长大概会把“错误”分成这样几类：和事实相悖的认知、与现行世界主流观点不符的认知和家长本人观念不符的认知。一代代的家长在做孩子的时候，也被他们的家长审查过。在人类历史上，童年书籍的极大丰富也许是最近的事情，但书籍审查却由来已久，几乎与书籍出版的时间一样久。热心书籍审查的人当中，家长占了很大一部分。为了保护孩子的纯净世界不受污染，他们四处出击。

根据《卫报》的报道，在2020年，美国的家长们掀起了一波高潮，要求查禁反种族主义和谈论LGBTQ话题的书。在这一年，多起社会事件引发了反种族主义运动高涨，伴随着社交网络的热烈讨论和大量图书出版。持保守观点的家长向美国各学校的图书馆和学校发起抗议，要求将许多涉及种族主义、警察暴力和LGBTQ话题的少年儿童书籍下架，认为它们传播分裂社会和仇视警察的观点，含有大量不适合少年儿童的语言。被家长们摘出来要求下架的书籍也包括文学经典之作，比如哈泼·李的《杀死一只反舌鸟》，约翰·斯坦贝克的《人与鼠》，还有托妮·莫里森的《最蓝的眼睛》。保守派认为《杀死一只反舌鸟》充斥着不适当的语言，自由派则认为它为种族主义张目。总的来说，时代的变迁令家长们不喜的社会议题也跟着变迁，但家长一直认为“儿童不宜”的内容，集中在性、暴力，以及语言的“不干净”程度上。

父母想让孩子的成长尽可能避免风雨挫折和危险，这是一种普遍的心理。在现实世界中，父母为孩子提供物理保护的做法会被理解和尊重。但是在精神世界，也就是图书反映的世界中，父母意愿的良好出发点未必就会得到理想的结果。自阅读成为人类普遍的活动以来，如果每一代父母都能成功地进行图书审查，那么人类的思想几乎不可能产生变化。历史证明，下一代有的是办法突破上一代的严防死守，获得他们想知道的东西。父母的疾言厉色，反而会激起孩子的好奇心。

书能让他们不用社会的错误惩罚自己

在一部关于托尔斯泰的纪录片中，一个俄国青年回忆自己11岁的时候，身为文学教师的母亲对他说：“这个书架上所有的书你都可以看，除了最高处的《战争与和平》，你现在绝对不能看。”因为母亲这样说，他立刻对《战争与和平》发生了极大兴趣，迅速偷偷看完了。我们什么时候学会使用脏话并不断扩充脏话词库的丰富度？肯定不是在十八岁以后。

使用大人禁止的字眼儿是一种青春力量的宣示，它的意义被少年人和成年人都过度夸大了。少年人用脏话作为语言武器，是因为他们还没学会掌握语言更强大的力量。成年人用咒骂宣泄无力感，也是因为他们一直没能懂得语言更高级的社会功能。如果孩子一开始就能了解语言的复杂层次与功能，他们就不会那么在意脏话和禁忌词语。这种了解只会通过大量阅读并得到足够的指导而非封禁而获得。

《战争与和平》几乎涵盖了世间一切痛苦：迷惘、陷落、痛苦、绝望、死亡、背叛、诱惑、贪婪、短视、歇斯底里……但它仍然是最伟大的故事之一，因为它详细描写了历史和人生的千万个面。孩子肯定不能理解所有内容，但是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他们能从中获得不同的感受。其他比不上《战争与和平》的故事，也覆盖着历史和人生的一部分。人间是许许多多故事的拼图。

通过阅读的方式了解别人的生活，当然包括了解别人生活中那些令自己感到不安和难过的部分。《卖火柴的小女孩》让人流泪，因为贫穷和死亡不该发生在儿童身上。让人难过的不是关于贫穷和死亡的描写，而是贫穷和死亡本身。同样，这个年代关于种族歧视、性别偏见、暴力的书本令小读者震惊难过，原因也不在书本，而在残酷的现实。

孩子是否应该从小就了解残酷的现实呢？如果他们已经处在不幸的环境中，书能让他们不用社会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如果他们尚未处在不幸的环境中，书能让他们意识到不幸的存在，避免成为有意无意的旁观者或加害者。这并不是一种理想主义的道德追求，而是安稳生活的基本条件。当然，前提是这些书的作者真正懂得如何与孩子谈论这些残酷的现实。 ■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 孙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