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牛在农田里拉犁打耙叫用牛。养牛,就是为了用牛。春天、夏天,牛在田埂上吃青草,能将肚子吃得圆滚滚的;那是它要干重活的时候。秋天,田野里还有一些青草,勉强可以对付肚肠。冬天,一切都枯萎了。牛就住在牛棚里,吃干稻草。用它那硬而白的短牙,一遍又一遍咀嚼黄巴巴的稻草,直到稻草在它口腔里变成黄色的碎末。北方人用豆饼喂牛,北方的黄牛是幸福的。南方人只有稻草,最多掺一点红芋秧和玉米秆。牛基本是沉默的,虽然它们会发声。
母子相依时,母牛发出温厚的哞哞声,小牛发出咩咩的羊一般的声音,你呼我应。暮年的牛有时会发出长长的呼号,从牛棚里传出去,越过苦楝树和榆树的树梢,起起伏伏,声音被冬天的树枝割破了,传到收割后空茫的田野里。它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牛棚外冬日黯淡的天空,它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人知道:牛忙碌了一辈子,一无所有。
闲了一冬的田,到了春天,要破土了。广袤无垠的大地,是种子的温床,是填饱千万张嘴的潜在的粮仓。但是,仅靠人的双手,无法切开坚硬的土块。要想获得丰厚的回报,土壤必须是松散的、温软的,最好是颗粒状的,这样,种子才好发芽。
先民最开始可能是用石铲切开大地的,生产效率很低。后来,慢慢改进,有木质的、铜制的器具,靠人力深入大地。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了铁制的依靠牛拉的真正的犁。研究农具的专家说,犁是农业发展到相对成熟期才有的工具,犁至少有两个特点:一是能够铲土翻土;二是能够连续工作。
铲土翻土,用石铲也可以,但连续工作,就得有合理的结构和牵拉这个结构的动力源。石铲不够锋利,于是被铜和铁取代;铲起的土被翻过来,要让铲土翻土的动作均匀地往前推进,仅靠人力是不行的,于是有了耕牛。锋利的犁尖切开沉睡的土地,犁尖过处,大块的土壤被翻过来,露出鲜润的赭色。牛在前面负轭前行,人在犁后面,一手挥舞牛鞭,一手握着犁把,控制犁尖进入土层的深浅,翻动的土层太浅,不利于作物生长;太深,牛就特别吃力。犁到田的拐弯处,人要及时对牛发出向左向右的号令,配合缰绳的牵引,一手顺势拎起犁把下面的提手,转换方向。
一个上午,一亩田就会被翻个底朝上。去年冬天的稻茬,刚刚长出毛茸茸的青草,都埋下去了,原来沉睡的那一面土壤就暴露在天空之下,享受春风的吹拂。
大块大块的土壤将冬天生锈的犁尖磨得雪亮;犁尖则将它们切得平整光滑,发着土壤特有的油光。有一些土块里可能暗藏一些碎石、结实的稻根,还有蚯蚓,以及惊蛰之后的虫子。活物很快就钻到土壤的缝隙里;不能自己移动的,春风会将它们带走。犁田的人都爱惜着用牛。挥舞的鞭子在空中炸响,不过是虚张声势。相依为命者,更懂得彼此珍惜。
也有烈性的牛和比牛还野蛮的人。乡下将那种脾气暴烈的人比作“缺鼻子牛”。原始状态的牛,只用吃草,繁殖,防御天敌,它们不会有耕田的想法。是人在役使它们。最初,先民面对体型体力都胜过自己很多倍的牛,应该是畏惧的,后来他们将系好了绳子的木棒插进了牛柔软的鼻子里,稍一牵拉,牛就疼痛难忍。最柔软的地方被人死死拿捏,牛从此就屈从了。
《吕氏春秋·重己》记载:“使五尺竖子引其棬,而牛恣所以之,顺也。”《淮南子·主术》记载:“若指之桑条以贯其鼻,则五尺童子牵而周四海者,顺也。”棬,就是穿牛鼻子的木棒。“顺”,其实是被控制住了。这时如果有人真的用鞭子随意抽打牛,有些牛就会硬生生挣脱鼻棍,半个鼻子不要了,也要获得一些尊严和自由。
冬天的稻草实在太没有味道了,于是有人煮了一木盆米饭,让一个小男孩用木桶拎着,送到牛棚里。那个男孩兴冲冲地跑到牛棚,将稻草从牛的嘴巴里夺出来,将米饭倒在牛槽里。牛,从来没见过它犁的田种出的水稻煮出来的香喷喷的米饭。它低头尝了一口,觉得好吃,居然张开嘴,露出那排短短的白牙,像人类的微笑。那个男孩就是我,多少年了,我还记得那头老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