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往事,常有一些人与我相遇,他们虽已位列先贤,但还在“注视”着我们。其中就有我的老师许有为。三十二年前的仲秋,机缘巧合,大二学期,早就听说许先生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仰慕已久。初见,六十有四的先生头发光亮且一丝不苟,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炯炯有神,未开言先微笑,国字形的脸庞,显得那样质朴、单纯、温和。课前,他从白色蛇皮带中取出一摞书,站在讲台前,“念到名字的同学请上台领书。”上台,激动得手有些哆嗦。我怀着崇敬的心情翻开《中国美育简史》,只见书的扉页上留下先生工整流畅的笔迹:“天真弟子,美以育人,许有为,九0年仲春”。
而这本书,以时间为主轴,在主轴之上,缀满了中国5000多年历史长河中文学艺术之瑰宝。先生将先秦的教育制度和美育,古代的礼教与乐教,孔子的美育思想,《乐记》美育的思考,孟子之精神美,王守仁的美育观,王国维教育宗旨的美育等,以浅显易懂语言文字,勾勒出一片大背景——令人想起那时空下的坐标,鲜润,澄澈,一碧如洗。先生将美育教育放在社会文化的更高层面,力图揭示其文化内涵和哲学意义,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它们何以产生,何以存在,何以发展。对于20世纪80年代的青年学子来说,美学大大扩展了我的视野。其实,即便今天,仍然有很多人会以为那些老旧的房子没什么可看的,翻盖一新才赏心悦目。而对于我来说,将那些寺庙院堂、佛像壁画看作是美的,是值得欣赏的,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应该得益于《中国美育简史》给予我的启蒙。
与先生交流多了,他的为人就越让我印象深刻。他是治学严谨勤奋执著的学者。比如,通过《中国美育简史》,我第一次知道“米廪”就是学校的概念。在原始公社里,不再仅仅是劳动创造美,一个属于精神领域的学校出现了,这个学校朝代年表中夏叫“校”,商叫“序”,周叫“庠”,一个具体的私学,有形象的房屋(校舍)。尽管《明堂位》载“瞽宗,殷学也”,可以将习礼学乐与鬼神、祭祀需求相关联,但“瞽宗”所实行的礼乐教育,它对人所具有的精神力量是无法抹灭的,应该是中国教育史上德育和美育最早萌芽。其实,那时无论能说出“瞽宗”两个字,还是能听懂“瞽宗”两个字都很了不起。为核实“瞽宗”的资料,先生不惜多次远赴北京,与时任中科院哲学所李泽厚先生交流探讨,像春蚕吐丝一样一片一片织补起中国教育史上德育和美育发展史上的空白。
大约是1988年吧,犹记得写作课上,先生共给我们布置了4篇作业,上交作业后,先生总会选出一些范文在课堂上点评,每一次点评,我的作文都会名列其中。这不仅满足了我年少时的虚荣,更直接助我敲开发表文章的大门。那时,先生就是那样一个总是微笑的、说话很和善,也时有谐趣的人。刚刚工作时,我的一些作品多在省内报刊发表,先生每每看后总不忘谈谈感受。更可敬的是,先生时不时电话邀我到他家,拿着我发表的文章谈经验、谈体会,让我受益匪浅。季羡林先生自称:“我对文章结构匀称的追求,特别是对文章节奏感的追求,在我自己还没有完全清楚之前,一语点破的是董秋芳老师。在一篇比较长的作文中,董老师在作文簿每一页上端的空白处批上了‘一处节奏’‘又一处节奏’等等的批语,这使我惊喜若狂。这一件事影响了我一生的写作。”先生对我写作的具体影响,我无法一一列举,但我喜欢杂文、酷爱散文,与先生的教诲息息相关。
先生不光是学者,更是个正直的性情中人。记得20世纪90年代,我在一家期刊社任总编,一天,我收到一封很厚的挂号信,拆封是先生一百多字钢笔短笺,展开来看:天真弟子:元凯教授现为访美学者,他的《华尔街的疯狂》看似纪实通讯,准确说应归于报告文学。其文尚需请赐予评判,现推荐与你,文稿以质为准,不必勉为其难……第二天,我给先生打了电话,他声音浑厚,听起来很亲切,他对稿件的态度仍紧持最简单最有力量的字:以质为准。
光阴任苒,我一直惦记着先生。先生是位粹然的儒者,素来尚质抑淫,不事张扬,不居浮华。我想一个人使人畏惧、害怕并不难,可是,让人敬重你却并非易事,他的人格和他的作品一样,无论是为人还是为文,先生都是我的标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在我心中,先生的风范足以配得上这十六个字。缅怀先生,也是缅怀一个时代。幸好有《中国美育简史》,可以让我通过重读来寄托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