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霜疑是雪,油菜冻如铁。
在曹河——我的原乡,果汁般的阳光使村庄宁静、安详。有U型隆起的群山包围,居中的矾山下是一条不宽的季节小河。传说公元214年,东吴孙权在此大胜曹魏张辽而声名鹊起——失曹河。在丘陵,河可以由动词转变成名词。凡是被称为河的村庄都与水相关,水既静美柔韧又狂野与骄横,给原野孕育着生机和力量。这就是我的村庄,肉体与灵魂的源头。
年少时,我设想自己像一株树一样生长,不动声色。那时的脸是纯净的,头发整天乱蓬蓬,还沾着泥土和草屑,但不失光泽。青葱少年总是浮于激情轻薄状态,像一条源头太远太远的河流,在险象丛生的怪石间、险滩畔、激流中,若隐若现。此时,不需要读书,读河读水读地读禾苗读茅屋读耕种就好。一群同学齐聚一室,天南地北兴致勃勃地聊得热火朝天,母亲端来米糖、油炸山芋芝麻条、糯米糕和山核桃,各种绵软而又浓烈的记忆和感情,纷纷从口中喷薄而出、蔓延,噼噼啪啪听得见粟炭燃烧的声音。古风古韵,渐渐阑珊,策马扬鞭迎一抹夕阳,不知暮色已至。
夜宿故园,晓月清辉照见桥霜上的足迹,无垠的原野,几百年前的曹河畈冲,多少人从这里进进出出,旧士人的背影并未走远。而如今,火车和公路或驰骋或徐缓,都在畈冲规范之内。村庄谷场旁的几棵枫树的叶子落光了,苍老挺拔的树干雄奇而有凛然之气。寒风疯狂地呼啸,一粒粒玉米般肥厚酣畅的白果点缀枝条,那一片墨色下的露白,显得如此闲适淡定,仿佛是中国山水画平淡而不起眼的风景,那果实压枝,大有逼迫之势。难以想象一粒粒米果可以不惧霜雪,坚守着盘曲嶙峋的枝头,忍受着上苍赐予的冷峻,等待着春天,等待着春天里那温暖的阳光。我与祝相坐树下,眺望巨蟒逶迤直抵黄陂湖,目及所至的小镇和横亘在远方朦胧的钟子山。我们山高水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二人沐浴在对未来生活的简单快乐中。
书读了几十年,时运各有机缘造化。祝尽管文笔鲜活风华,那是情怀的表达,却是一个屡屡考场失意的儒生,心灰意冷从眉宇间流出,个性中的宿命遮住了自家面目。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多少个晨昏他从河畔的石桥上匆促走过,阔大的竹林还在,老河埂还在,门前的老拱桥还在,个个法相庄严,如见祥云。败北也好,挫折也罢,放下该放下的困扰和羁绊,所谓放下。佛学中的放下是指内心对各种境界不再贪染执着,则是一种内心的状态。是情怀是境界,比起承转合更珍贵。于是,他表现出高冷的神态,而不是那种纱灯刻漏的剪影,回归田园,偶转前人,与陶潜为徒,纵情田园山水,耕种劳作的艰辛如一缕金石。
简朴的蛰居虽不富裕奢华,但也家和事顺,衣食无忧。他用镢头埋葬着痛苦、幸福、战栗、幻想。在村庄文化人中祝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高屋建瓴的村长,庄里的纠缠、冲突,婚丧嫁娶变得能够从容掌控。 我说:“你去城市,准能成为音乐家。”他说:“还是乡下好。我只是偶尔玩玩,从没想过成为什么家的。”多少年过去了,我之所以还如此清晰地记得他,夏日雨后的校园,芳草萋萋,有一种潮湿的气息在鼻尖游弋。那个眉清目秀,憨态可掬的少年,是因为他为我第一次注释“笨鸟先飞”这个成语。
他的《笨鸟先飞》言辞精当,更不乏风雷气概,以勤能补拙,夯雀先飞,天然地以“思想性”的姿态,成为我那个阶段人生的第一篇范文。那是初中二年级的下学期,语文老师郑重其事地在班上朗读了祝写的《笨鸟先飞》,还严肃地向全班同学说:大家都要向他学习,端正态度,在能力不及别人时,应该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原乡青瓦砖墙的校舍渐渐淡出,打打闹闹的日常也如云烟。退回20世纪末,吾家离村小学很近,常到其处读报看书。某日,走到那墙,那瓦 ,一式浅灰,青灰;浅得情趣,青得高致;听人说,祝在这里任代课教师。于是停下脚步,来回走动四去观望。幻想祝从门里走出。一个声音在耳边:“听讲你找我,为啥不敲门?”“不妥,怕打扰你。”我答。
他直接把我拽进教室,几十双纯真质朴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同学们,苏先生字写得好,请他带同学们抄写唐·杜甫《春望》,好不好?”“好!”掌声雷动。
他说,你来!我拒。他命令似的。说着,把粉笔和黑板擦塞我手里。我手忙脚乱接过来,如击鼓传花一般,赶紧往下写。祝使个眼色:我上洗手间。这么大个教室,这么多学子就硬生生交给我。我手在颤巍巍地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心却想着这么多学生在观瞻,容不得我半点马虎分神。我记忆中的绅士形象尽失,汗流满面。心中唠叨着,不由得怨怼祝。“字像板书,好漂亮……”我抬头见祝站在我身后,笑呵呵地看我的字目不转睛。我把粉笔与黑板擦还给他,前后不到十分钟,我已筋疲力尽。
一年后,村里因发不起工资辞了祝。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祝。听说他进城打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