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奶奶的头发是何时变白的,我只记得,她满头的白发如雪花一般耀眼,让我的眼睛不禁有些发涩。她出身于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虽未读过书,但勇于挣脱封建礼教的桎梏——坚决抵制裹小脚,一双大脚踩在地上啪啪响。她因瘦高个子被同辈们戏称“瘦子”。瘦归瘦,她却精神得很,做起事来风风火火。
我的曾祖父是个中医,后来爷爷继承了他的衣钵,在一个小镇上行医,十里八村的人找他看病,颇有些名气。可是,爷爷与他的父亲一样英年早逝,丢下孤儿寡母。奶奶无以为生,只得领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回乡下。途中偏偏又遇上劫匪,机智的她脱离了险境。
她断然决定,再也不让孩子们从医,并且散尽家中的医学书籍。她一门心思种地,凭着一双勤劳的双手,含辛茹苦将三个孩子拉扯大,然后男婚女嫁,了却平生之愿。然而,上天对她太不公平,不仅夺走她的丈夫,又夺走了她唯一的女儿。
她强忍悲痛,继续着艰苦的日子,整日忙忙碌碌,除了烧煮浆洗、缝缝补补外,还要悉心照料一大群孙子、孙女。在朝夕相处中,她成了我们最慈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小时候,我性格内向,木讷,自卑,不讨人喜欢。但是,她从未有过偏见,始终爱着我,呵护我。我有什么小心思,便会跟她袒露;受了什么委屈,也会向她倾诉。她安慰我,鼓励我,使我逐渐克服了自卑心理,融入周围的孩子中。
她为人宽厚,与邻里和睦相处。她不计得失,宁愿自己吃点亏,也从不占别人的便宜。当别人有困难时,她竭尽所能去帮助人家。当乡邻们患有疔疮时,她就去采制草药方子,给患者敷上,几剂药方换下来,患者便痊愈了。
她生活朴素,身穿斜襟蓝粗布衣裳,虽说有些旧,却干干净净,十分得体。她也有两件新衣裳,一件深蓝色,一件白色。她平时舍不得穿,只有走亲戚时才换上。
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梳着“粑粑头”——脑后一个圆髻,用黑网兜套起来,插上一支荆钗,清清爽爽,显得特别有精神。
晚年,她生了一场大病,一双眼睛突然失明。从此,她再也不能下地干活,连一些家务活做起来也困难。我时常给她递茶送饭,仍然同她睡一个床铺。冬天,她还像从前一样,将我的双脚紧紧地贴在她的胸口。
一生要强、勤劳的她,一下子变得清闲下来,还要让家人来照顾她。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很快她的头发全变白了。为了方便梳洗,她解开自己的粑粑头,让人家给她剪成短发。霎时,她的白发如纷飞的雪花,一片片飘落下来,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
她叹息,她自责,也常常流泪。但是,她深知,生活再艰难也得过下去。后来,她坚持生活自理,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样她的心才稍稍宽慰了些。她还像往常一样,守候在我放学归来的村口,向着远方“眺望”,满头白发如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次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