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蜜蜂在菜花间嗡嗡点点,可以用油菜叶捂进玻璃瓶赏玩;蝴蝶,在蹿出薹花的白萝卜上成群蹁跹,可以拔出长薹,狂扫驱赶;池塘边的蝌蚪,摇摇晃晃豆芽一样的尾巴,姿态舒展;长河里,青鱼在水面的春草上甩籽,梭子一般。春天,在我看来,有太多比放风筝更有趣的乐子。清代高鼎“忙趁东风放纸鸢”的玩耍岂不有负于春?鸢飞戾天,不须春。冬天,蜜蜂躲进了蜂巢,蝴蝶作了茧,成年的蝌蚪学会了寂寞,青鱼溜进了底河石穴间。有生命的,只剩下长河边呼呼的风声时,在春天里被遗忘的风筝才被我猛然想起。
削竹篾,扎成中间一横长的“王”字,糊上整张旧报纸,或拼上七八张作业纸,接出两条纸尾巴,在母亲的针线奁里找出一团毛线。鲁迅看了,会说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意儿”。竹篾太厚,报纸太重,毛线太粗。那些风筝确实“没出息”,飞不上天,需要我在风中奔跑。枝枝丫丫的桉树霸占着村庄,割走芭茅的长河河滩是唯一可以奔跑的开阔地。冬天的风是从天空劈下来的刀,只往脸上刮,冬风昏沉,不往天上去,扬不起一片遗落的芭茅草,更托不起笨重的风筝。江北江南低鹞齐,长河岸边风筝低,没有人能把那些风筝放到长河对岸马儿山的高度——风筝的高度与我在风中奔跑的速度成正比,与我在风中淌下的汗水量成正比。
风筝的逆时奔跑注定是一场悲剧。那些风筝的死亡方式让我悲伤哭泣。风筝已经落下来,挂在芭茅根上了,我还在奔跑,我看不见身后的五马分尸与大卸八块;风筝断线,一头栽在长河里了,漂在水面,像老死的一条大青鱼。鱼在河里腐烂,我拉动手里的线。线不是网,连鱼的骨头也无法捞起。后来,我以不顾一切的奔跑逃离村庄,逃离冬风,逃离长河,也逃离风筝。“有出息”的孩子去了城市。城市的日子像被拧紧的发条,丝丝入扣。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楼宇间偶尔飘起的风筝五颜六色,形态各异,似乎正竭力冲出高楼的包围圈。家庭、孩子、工作、房贷,哪有闲暇驻足凝望这些风筝?那些课本上、电视节目里高高飞翔的风筝,成了我记忆里一场无解的骗局。
一天,我从小城骨科医院看完颈椎病出来,路过湿地公园的大草坪,看见几个放风筝的老者。他们怀抱重器,没有奔跑,只坐在小马扎上,飞速转动手上的转轮,那些风筝便凝固一样,留在遥远的天边。我靠过去与其中一个老者攀谈。老者说:“放风筝是很好的锻炼方式。以前我有颈椎病,放了几年的风筝,病再也没有复发过。”我若有所思,一笑,想起在我后颈窝扎银针的医生的告诫——“少耍手机,多抬头望天”。想起那些年,风里汗里的奔跑,几乎不感冒的少年身体和伤病缠身的现在。这些年,我失去的何止是风筝?
近距离看老者收回来的风筝。细细的线,轻轻的塑料骨架,薄如蝉翼的风筝专用纸,这些,让我瞬间释怀了那场风筝的骗局。曾经“手提线索骂天公……欠我风筝五丈风”的怨怅烟消云散。并隐隐生出曾让那些风筝在冬风中沉重奔跑的愧疚与叹息。我叹息,我也庆幸。那些奔跑过的风筝,还一直牵扯着我在记忆里奔跑。我在故乡的河滩奔跑,风筝追逐我奔跑。风筝和我都瘫倒在长河边,我成了风筝,风筝成了我。风筝不应该只是一段奔跑的过往。为了健康,为了生命,是时候继续奔跑的脚步了。
我听见了风筝的呼唤。心儿一跃,我驾上了风筝,我也成了一只奔跑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