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在99岁时突然走了！过去网传高龄老人如果摔跤，往往是“人生最后一次骨折”，我对这说法没有特别印象，谁知在我们家印证了！前几天，岳父在家中客厅不慎摔倒，咨询医生朋友，一致的建议是：如果能手术，就不要保守治疗。于是，请知名的骨科专家做了股骨颈置换手术。虽然手术是成功的，但术后出现心梗，在ICU仅仅3天就去世了。

丧事办完后，我们整理遗物，发现了岳父最后的几本日记，日记里充满烟火味，不仅有鲜活的人物，还有日子的味道。岳父不会用电脑，他还保留着最古老的写作方式。那厚厚的日记，让我们忍不住地停留与回望，惊讶地发现，岳父生活起居中的许多事情，我们并不知晓。岳父居家在三楼，因他在97岁时心脏曾植入过支架，我们一再叮嘱他不要下楼。然而，岳父虽点头赞同，实际“我行我素”。我们从保姆口中得知，他偶尔也下楼，如到楼下报箱拿报刊、到20米开外的巷口买点小吃等。其实，他不是为了具体的目的，而是因为出门遇邻居可聊几句，也是摆脱寂寞的方式，所以我们在他身体与精神状态好的情况下，也没严格阻止。但是，从岳父日记中才发现，在保姆做饭或浇花等注意力转移之际，他并不是“偶尔”，而是经常悄悄地独自柱拐下楼。有时甚至穿过几条街，到特定的食品店买他喜欢吃的东西。他出门戴着手表记时，最远一次竟然走了1小时40分钟！

每月一次的理发，一般是保姆陪同的。但岳父也常摆脱保姆，自己去理发店。于是，发生个让他得意的小故事。在等候理发之际，一位中年人与岳父攀谈甚欢，当得知其99岁高龄自己来理发，更是惊讶不已。待岳父理完发准备付款时，理发员手指向那位中年人，说：不用了，他已经为您付过钱了！岳父十分不安，说我们素昧平生，怎能让你付钱！那中年人说：今天能巧遇您这样高寿老人，是我的福气，也是福寿分享，您千万别推托！那种诚挚，犹如一股煦风，温柔扑面。

还有一次，岳父独自去助听器专卖店，让店员调整助听器的耳机音量。离开时，女店员见他年事已高，询问是否要送一下，岳父连连摆手说不用，自己能走！当他缓慢地横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偶一回头，发现那女店员居然跟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岳父生气了，挥起拐杖，示意其回去，别以为我不行了！这是岳父笔直兀傲的性格展露。

岳父是新中国成立后，安徽大学法律系最早的一批本科毕业生，他集善良、耿直、才学于一身，有人评价他修养好、有文化，虽然出身平民，但是是真正有贵族气质的“中国牌”知识分子。他说话慢条斯理、思路十分清晰，记忆力好得惊人。虽然人生坎坷，但他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事，不愿讲述着自己经历过的风雨人生，也从没听到他埋怨过什么，更没见他发过牢骚，但说起他那些走过不平凡岁月的同学、同乡的经历，让人感到一种由衷的钦敬、感佩，会产生一种让人愿意去探寻、访觅的冲动。

岳父文史修养功底深厚，爱好诗词书画，他有个剪报本，凡是看到报刊上发表我的旧体诗词，便剪贴其中。岳父不但肠胃好，而且知晓“爆炒烧燎煮，煎糟卤拦汆”的烹饪技巧，对生活质量要求高。我们出门在外，每次都会给他带些接地气的食品，如湖南的铜鼓酥和腊肉、贵州的水豆豉和核桃杂粮糕、河南的酱卤牛肉干和山药脆片、苏州的“杏花楼”豆腐干和“乾生元”的松子枣泥麻饼等。岳父每当品尝之后，有时还会电话告知对色香味的感受，甚至作诗以评价。妻子笑评他嘴刁，但客观上也使我们很有成就感。岳父走了之后，才发现他的日记中不但有记载，而且想象力活跃，别样意趣的评价展示其遂心的快意！然而此刻，我们灵魂似乎被放逐了，对那些“别有滋味”的美食再也没有期冀中的顾盼。

岳父最喜欢的是家里的白猫，名叫“小白”，模样憨态可人，实际敏捷威猛，不仅能捕鼠，还能拍到纱窗上的苍蝇。岳父日记中记载了他写的一首《咏猫》长诗，描写小白“牙尖多锋利，四爪铁钩形；一跳两米远，捕鼠是精英。”小白特别懂事，它是岳父排遣寂寞与不快的伙伴，岳父写日记的时候，它常常偎在岳父脚下。即便是闹腾的时候，只要轻喝一声：小白……它立马就会安静下来。岳父摔伤住院之后，保姆说：小白看不见主人，叫声变得格外凄厉。

岳父一个人居住的小屋阳光明媚，每天他与图书和报刊及小白为伴，除了收看新闻联播，他很少打开电视机。岳母去世了多年，房子老了，他也渐渐老了。此刻，我们翻着那一本本日记，只觉得四周寂静，唯听见岳父的笔头作响，那是他用诗记载自己感悟与洞彻，大概诗词能让他内心平静，当然还有旷达豁朗。

亲戚与熟悉的朋友都说，你家老爷子如果不摔这一跤，再活两年、至少一年肯定没问题。民俗“过九不过十”，岳父是1922年生的，按习俗论，已至期颐之年。我们提出给他办个百岁寿宴，我专门为其写了一首七律《贺岳父百岁大寿》：期颐过隙几齐肩?俯仰乾坤久忘年。邃学拈书怀旧雨，端操得句寄新篇。投林梦远谢朝露，伏枥心雄酬暖烟。秉烛裁诗犹非晚，长风雁过正霞天。但不料，岳父却不同意做寿，他在家族中辈份高，晚辈众多，说通知让亲友参加，就是让人家花钱，而且通知谁、不通知谁也不好，那是无论如何也难以筛净的琐细！

岳父是一个贤达长者，谈吐儒雅，文质彬彬，一生宽厚待人，最怕给人带来麻烦，他在家中客厅摔倒时，我妻子正在杭州为全国性的一个专题培训班讲课，保姆当时要打电话给我妻子，岳父还不同意，说：别打电话，会影响她讲课！老人仙逝的那天是周六，工作繁忙的外孙女得以从上海赶回来参加告别仪式。殡仪公司负责擦洗换衣的员工说：老爷爷皮肤真好，身上干干净净的，这么大年龄，真不多见！他不知道，这是岳父留给尘世的最后尊严。

荀子说：“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岳父摔了一跤，后果这么严重，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这不是注意不注意的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老了，腿脚不听使唤了！”他从不夸口自己的高龄。每年都有一些同学、同乡离别人世，他得知那些熟悉名字讣告的频率在加快。老友之间，能打来的问候电话越来越少了，他奇怪自己怎么会比那些高寿的人还活得更长。他常说，人的一生，都是有命数的，到了，就得走！他的日记里，经常飘着一缕淡淡的忧伤，感慨“越活越孤独了”。去年下半年，岳父时常胳膊发酸，这是心绞痛的症状，岳父在日记中写道：可能快了！岳父住院期间虽偶有转机，但终至不起。天不佑人，何其忍哉！

岳父记不住我们的手机号，有事就打我们家的固定电话，因而这个固定电话实际是为接岳父电话而设的专用电话，方便他随时找我们。丧事办完之后，我们用这电话向外地亲友通报岳父去世的消息，对方得知后，往往许久说不出话来，都不敢相信人已成空的事实！岳父的离去，有太多的人有话要说，甚至哽咽在心头，久久不能释放。这个固定电话，拥有时不觉得什么，一旦失去才觉得拥有的宝贵。多么希望那电话铃声能再响，听岳父吟一声“江南山水来小坐”，仿佛他笑意殷殷地没有走远，仿佛就坐在我们身边，快乐而平和地述说着他刚品尝过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