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乡,出嫁的女儿在炎热的夏天,有回娘家避暑消夏的习俗,这有如鲁迅先生《社戏》里所写的归省吧。我的祖母生过很多孩子,活下来的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是我母亲,留家里招赘了父亲,小女儿是我姨妈,出嫁到乌凤岭山里,那地方,离我家并不太远,因此早些年,每年夏姨妈必到我家来,陪陪我们的祖母她的娘亲,小住几天。
祖母知道姨妈家年年超支,日子难过,平时是没有什么好吃食的,唯有的是农田苦做,因此,对于姨妈到来,她总要想方法改善生活。而我家那时也困窘,祖母所能做到和想到的,只能是用土钵酿些米酒,做些好菜,能拿出来的确乎只有鸡蛋,肉荤是不敢奢求了。
应该是一九八二年,还是一九八三年夏天吧,我们孩子放暑假在家。听说姨妈要来,祖母提前好多天就在家里忙开,她想酿米酒,先要采摘一些马鞭草花做酒曲。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祖母在老屋门前的禾场边采酒曲花的情景。花草泼泼洒洒生长地上,火热风不断吹荡过来,拂在人身上有丝丝凉意。午睡后的我坐在门前的凳子上,沉静、有些发呆地看年过六旬的祖母采马鞭草花,她戴着宽沿草帽,挎着小篮子,身子在那片花花草草里起伏。
马鞭草花呈月白色,有些泛蓝,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儿聚合植株,风动摇曳。祖母两手利索地在花间捋采、翻飞。风卷起草帽,她起手按压正,系紧拉索,风掀衬衣,贴身更紧,我看到她额头冒汗。红色的蜻蜓,白色黄色的蝴蝶,不停地在她身前身后飞舞,祖母毫不在意,小篮里的花朵渐堆积起来了。
花采足够了,祖母进屋来,将花放进瓷盆捣碎,再将谷米粉倒入盆,加水打湿,搓成一个个汤圆大小的团子。将从别人那里弄到的那马鞭草花曲母拿来,用刀刮削屑末,沾裹在湿团上,放入备好的干净稻草窝里,保持适当温度。几天后,团子发酵有酒香,端出在太阳底下晒干,酒曲子便做成了。“芝麻花做酒曲也可以,只不过要芝麻花曲母来沾裹”。祖母那时对我说。
那一个上午,祖母在被窝里酿成的米酒散发的浓郁香气溢满屋子,乌凤岭的姨妈来我家了。我们煮米酒,用自家的土鸡蛋炒韭菜招待姨妈。午饭后,安恬的姨妈便坐在门前走廊上,祖母搬凳来靠近坐。母女小声说些话,孩子的我那时在一旁看,感觉两人脸上都呈出格外温馨的表情。说到家庭困难,她们只是叹息,一会儿,两人又双双面对了前面的禾场,和禾场东边那片竹林无语相看。火炉般的太阳在空中往西挪移,天幕湛蓝湛蓝的,没挂一丝云彩,久久地,母女那么出神怔怔地看着,那时刻,我感觉时间都凝固永恒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祖母和姨妈早已去世,母亲也已八十多岁。现在,风烛残年的母亲常常怀想她的母亲和妹妹。一次,我把姨妈那年来我家的情景说给母亲听,母亲不无惋惜和感叹地说,如今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要是两人能活到现在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