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和来安有过一次交汇,交汇的是来安人,一个毗邻而居的女孩。言语中知她是来安人,来安之水聚集的地方。说起来安她话语多,比如离南京近,近得抬抬脚就能走过去,很是骄傲。女孩爱写诗歌,诗中有来安的影子。因有共同的爱好接触多些,多多少少还飘出一两句有意味的传言。也不知什么原因,背地里年轻的小伙伴们给她起了个绰号“根号二”,她的个子矮。个子矮有什么不好,女孩小巧玲珑,不又是一说?女孩受不了,来找我,说:我就那么矮?根号二就数字表述是为1.414,确实是矮了。我捂着嘴巴笑,没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女孩不久调回来安了。
也就在去年,读了著名作家苏北写来安池杉湖的文章,记住了一句话:池杉美不美,鸟知道。苏北得汪曾祺先生的真传,行文美而幽默,一两个词句,总能营造出大千氛围。池杉入了苏北的慧眼,幻化出特别的意境。苏北所说的鸟是真正的鸟,是长年累月或季候生活在池杉林中的鸟。池杉林是鸟的家乡,自然美不美鸟最有发言权。
我有了一次来安之行。我以为女孩和苏北都是引子,引导着我去寻找些什么,比如来安的标识。池杉生长在水中,成就了一片水上森林,而又以这森林为核心,画定了五千亩的湿地公园,苍然一片。池杉占地一千亩,五万多株成阵,好大的气派。正是初冬季节,水波漪动,池杉的倒影投在水中,倒似水中又生长出了一片森林。池杉的叶一应的红,不是鲜红,也不是彤红,是黄中的红、红中的黄,挑在半空,有些镶边杏黄旗的味道。
尽管我有些思想准备,还是被惊呆在一边。一来惊叹于它的规模。对池杉我并不陌生,池杉和水杉是近亲,模样差不多,不从叶上分辨还真是分不清。池杉叶呈珍珠状,而水杉为羽状。池杉和水杉我的家乡也有栽植,而如此大规模鲜见。二来是五万株池杉沉浸在水中,小风吹来枝叶瑟瑟有声,呼应着轻波泼岸、间或的鸟鸣,若是一曲交响音乐,养眼也悦耳。为美惊呆,截然是种享受。池杉因水而生,水因池杉而美,结合起来就是池杉湖的大美了。
小舟荡湖,和池杉近了,同时近了的还有水禽,水禽多达近百种,它们悠然自得在水中凫游,池杉是它们的栖息地,湖中的水则是它们耕种的田地,小鱼小虾鲜美。撑船的老人健谈,介绍池杉,池杉是从美国引进的。话说水禽,水禽一百多种当家。老人脸颊红润,喜悦全写在了脸上。一群野鸭在小舟边逗留,它一定习惯了人舟穿梭,它心中明白,善意早布满池杉湖,这里是它们的天堂。抬头望空,空中鸟列阵形,它们正向水上森林扑来。
鸟的领地是固定的,野鸭一方,鸳鸯一块,苍鹭和白鹭各有占据,尤其是鱼鹰将一方领地守得死死的……红红的池杉枝头被水禽点缀得好似春花在开,煞是好看。红色温暖,我想在池杉湖过冬的鸟心一定暖热。
木制栈道婉约,木栈道在池杉林中穿行,是要小心行走的,水莲用五颜六色的花小心提醒,湿意的栈道滑动人的步履哦。我兀自想到徐志摩眼中的水莲花: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我也低头,我也在凉风中,水莲花咬住池杉的倒影,没有愁怨,有的只是一种情愫,时光倒退,在池杉湖的栈道上来一场独自的永不回头的恋爱,多好。在大地上长得最高,生长得最久,一定是大树,草木有心,大树也是有心跳的。
傍晚时分,我听到了号称皖东银杏之王,来安县1750余年古银杏的怦然心声。大树矗立在杨郢乡宝山村上庵岭的山地上,树高40米,树冠投影近一亩方圆,称奇的是古银杏的基部,还生长着八株不同年代的小银杏树,说小也不小,它们枝桠相触,想必地下的根也是紧紧纠缠的。
我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果然,古银杏树有历史,赵匡胤在曾幼年的银杏树上拴过战马,穆桂英在树下演练过……这些当属民间传说。古银杏树为雌树,据称,不远处有过一棵雄树,在某个年代为炼铁砣砣被砍伐了。自此古银杏树由孤独转而孤傲,傲情傲骨兼而有之,它在等待,等待风寒过去,云开日出。不过在漫长的等待中,它仍屏住呼吸,春来鹅黄地绿,夏天一片阴凉,秋天金黄四溢,冬季虬枝铁骨……只是无从将银色的果子挂在枝头,空过花期,让花一朵朵零落。
上庵岭并不高大,因皖东的古银杏王耸立了起来,名气也大了,属于月亮跟着太阳走。古银杏王是太阳,上庵岭是月亮,古银杏披被的光芒,足以把它照亮。冬天夜来得早,看不清古银杏的面目,我还是盘桓着不愿离开,古树产生的气场,温暖着我。实际上树在许多时候是不需看的,凭着它所产生的息叹,就能感知,就能将它生发的况味缠绕在身上。在夜色古银杏树下,我又一次有这感觉。
来安和滁有关,就和欧阳修、韦应物等关联在了一起。韦应物有好诗篇,如: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是谓《滁州西涧》,西涧在何处,无可考,许是泛指。韦应物所描述的意境,在来安似乎随处可见。池沙湖是,古银杏的落脚点上庵岭是,区别的仅是今古对照,经纬分明,朗朗的。
“来安水在县东三里,源出马岭山,东流至来安村为名。”古来安多水,水伏心境,水伏野舟,“春潮带雨”“舟自横”的野渡,在来安发生也不见怪。古银杏的周边,夜晚仍是动态的,一群羊以古意为背景,在拾取岭草和飞落的黄叶,黄叶以银杏叶片为主,这金黄的落叶,是照亮岭地的灯盏,也是羊果腹之物。古银杏树和羊都让我心悸。我的联想随之而起,我曾毗邻的女孩,可曾牧羊而歌,她可也曾在黄叶的夜晚,被一枚枚落地的黄叶点亮。口角有青涩古旧之味。黄叶尚存,落我的掌心,我竟口衔黄叶,如一匹孤独的羔羊,慢慢品味。
一路车程走进了黄郢,来安吴头楚尾,郢是楚文化的遗落。说黄郢是个村庄,太过于小看了。展现在我面前的村子莫若说是个游园、公园,房屋错落有致,彩化硬化的村中道路如是一条条彩带,轻松绾束,便让一个皖东的村庄风情万种。说是移步换景毫不夸大,自然的景、设定的景、人的景随处可俯拾,如此生活在村中的村民,自然是大景了。
村庄周边的田地留着深深的稻茬,初冬仍有青气从茬子上传出,这样的田地是稻虾共养田,稻子割了,还有虾子悄然运动,等待新年春天的到来。稻虾共作既有生态效应,又为农民增收提供了保证。美好乡村建设为黄郢插上了翅膀,而最得益的还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村民。
黄郢村有自己的标识,标识应是幸福。我注意观察村民们的笑容,笑容是晴朗的,是自然的,是发自内心的,截然没有疲倦的黄土地般的苦笑。我和作家罗光成、田斌、方圣等一路走一路议论,为黄郢村陶醉,也为沉甸甸的收获庆幸,作为一个写作者,能深入内核,发现真实,是最值得高兴的事。也免不了调侃,他们问我可找到毗邻女孩了,我摇头又点头。在我的心里应该是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