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的解字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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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即诗——
流沙河的解字之道

 

2020年11月23日,是流沙河先生逝世一周年。为纪念这个日子,新星出版社出版了《流沙河解字三书》的精装特制版。该版有黑色函盒,内藏《文字侦探》《白鱼解字》《正体字回家》三本精装书,后两书为大16开手稿影印本,可一睹先生书稿原貌。函盒内还有冉云飞先生撰写的《流沙河解字系列导读》和三张明信片,出版人满含敬意制作了这个仅印六千套的特别版本,很值得收藏。 叶匡政

展卷而读,极易被流沙河幽默洗练的文字所吸引。《正体字回家》一书,他谈起1970年代第二批简化汉字时说:“回想起来,仿佛前生我结拜的一群狐朋狗友,既深知其可恶,又想再看他们一眼。”接着笔锋一转,论及文化人对这批简化字的直觉:“直觉可笑,直觉难看,如此而已。这种直觉起源于汉字文化的浸润渗透,深栖吾人灵魂之中。直觉不死,汉字不亡。” 诗人的犀利仍现笔端。

流沙河解字,很少说到自己的诗人身份,但我觉得两者是有关联的。诗人曾试图写下狂风、细雨在大地上留下的文字,写下猛虎、昆虫印在躯体上的文字,写下鲸鱼、水母在海洋中书写的文字。这些事物也曾在天地间留下只言片语,只有诗人想辨认它们的笔划,感受它们强烈的表达欲望。诗人走来,让这些文字显现出来,让那些在自然中缺席的言语,在人们眼前表明它们的意义。有了这样的训练,解字对于流沙河来说,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来表达潜藏在自己的心中的思想与诗意。

中国传统文化原是以字为本的,汉字构成本身就蕴含了先祖对文化和信息的处理方式,有对天地万物和生命的哲思,有大量历史和文化信息的积淀。所以过去,中国会有“小学”传统,把文字、音韵和训诂之学作为学问的根基。曾国潘说“读书以训诂为主”,便是指要认知汉字中的文化信息。在传统国人的意识里,能识文断字,是文化的基本功。因为是文字,把人们从那不可言说的世界及主宰生命的沉默中拯救出来。汉字在国人生命中,像图腾,更像文化的密码。从流沙河对汉字的解意中,我们发现最早对汉字的书写,是一种艺术行为,就像在创作一样,它是一种包含赠予意味的创作。我创作出这个事物的意思,把它赠予你,你也可能用我赠予的这个符号,来回答我。这个民族的人通过汉字、通过写字,让真理和诗意真正进入了他们的存在。汉字即诗,它带有诗的原始质地,字象、物象加上音、义诗意的融合,生成了汉字。一切语言的内核都是诗,汉字的发明,即在创建最初的真理,发现和表达原初人类最早的诗意,带着一个民族对诗意和真理的理解,它可以说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史。汉字是国人精神之根,这不是一个比喻,而是说它代表了这片土地最根本意义上的对精神、对世界的理解。

从流沙河的解字,我们可发现,汉字之象的构成,并非一潭死水或千篇一律,而是变化多端的,包含了创字者美学与生命意志的某种融合,它本身就带有原始思维的神秘性和整体性,本象、意象、象征如诗意一般在字的创造中展开。林语堂曾说,汉语是诗的语言,它朦胧、隐晦,重意境、象征、暗示,因此,几个汉字组在一起就能成一首诗。对熟知“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诗人流沙河来说,诗是不能再写了,但解字过程中,同样能感受到古人造象的乐趣,所以他“深潜下去,捞到快乐”,这是如写诗般的快乐。这也是流沙河的三部解字之书的魅力所在,这些对诗意汉字充满诗意的解读,体现了诗人的创造性。

常年使用汉字的人能体会到,汉字本身,有一种耐力,有一种臣服的姿态,如坚硬的根茎的质地。从流沙河对一个个汉字的梳理中,我们发现,汉字在诞生后,一直在自我繁殖,它似乎借助了人的手,但没有人的手,它也会无限繁殖的,只是在那我们看不见的暗处。就像泥土中突然冒出一株小草,一个字在书页中多了出来。有资料统计,《诗经》用字未过3000个,《论语》用字刚过1500个,《左传》用字不到4000个,连我们认为有传统文化集大成意味的《红楼梦》,用字也不到4500个。至清代汉字据说已超5万个,可见汉字的繁殖力,但很多汉字刚生下不久也就夭折了,因人们用得极少。

汉字的大量繁殖,并不意味意义也在无限繁殖,意义反而可能被湮灭。有的汉字因事物的消失而消失,有的因意义的消失而消失。一切事物和意义,只有遇到属于它的汉字后,才真正存在,才在我们眼中活了过来。那些无法表述的事物或意义,还未诞生,可能已经逝去。在后代读书人的眼中,那些未被汉字记录的世界,都像是没有存在过。

汉字是活下来了,但它曾经的意义、它的语法都变了,大量汉字中隐匿的信息,如今已不向今人显现,或变得难以识别,或变得误解丛生。这或许是使用汉字的诗人,遭遇的最大困境。

每个汉字都有它的渊源,它的意象和意义,如果当代文化总是用一些刻板的、未经细致审察的定义来释读汉字,这等于斩断了汉字与文化传统和现代文明的关联。它损害的不只是语言的话力,它还会伤害到民众的心智与表达,导致整个社会价值观的混乱与迷茫。流沙河试图扩大对汉字的阐释空间,其实也是对某种单一世界观和思维方式的突破,告知你一个个汉字本身,就含有那些被视为异端的思想。当你抛开字词释义的意识形态与政治正确,当你回归字和词的内在秩序,这种秩序终究会影响到社会思想的秩序。

我常常想,我写下的汉字中,有多少字与生有关?多少字与死有关?多少字是在赞颂,多少字是在诅咒?多少字在寻求自由?多少字在制造禁锢?我曾以为大地是自由的,我错了,因自由二字,一直在汉字未找到根,所以我所遭遇的一切皆不自由。我们不得不沉浸于被汉字毁掉的命运,它既是我们生命的源头,也是一切苦难的源头,但终究也会成为我们寻求自由的源头。流沙河不像我如此悲观,他是这么说的:“感谢古老的汉字,收容无家的远行客。感谢奇妙的汉字,愉悦避世的梦中人。”为何“无家”?为何“避世”?他倒是未曾言明。

2020年11月21日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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