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冬日暖和的午后前去徽州绩溪上庄造访。
绩溪这地方很奇特,地方不大,河流却有百多条,所有水都是源头水,没有过境水。上庄距离绩溪县城约有30公里,在黄山的东麓余脉上。村庄选址,完全符合传统风水学的要求,坐北朝南,背山面水,藏风聚气。形如飘带的常溪从村边蜿蜒流过,东向注入练江再进新安江。
我们从常溪上的杨林水口进村。徽州传统村落村口,向来设置水口林,为一方众水总出处。上庄杨林水口名气很大,号称为徽州古村落三大水口之一,这主要得益于其数百年来从不间断的修缮改造。上庄内部布局肌理呈现出经典的徽州风貌,与大多数徽州村落相似,青石板铺就小巷,狭窄曲折幽深,粉墙黛瓦马头墙,祠堂牌坊加书房,朴素雅致大方。充分体现着人与自然山水、人与人之间的融合与和谐。
万山丛中的徽州,自古文风昌盛,有东南邹鲁的美名。其文风昌盛的载体是村庄,背后的支撑是宗族,特别是名门望族。所谓名门望族,包括财富名望传承,但更重要的是知识传承、教育传承、知识传承,而最后形成的代际积累。徽州人聚族而居,历来重视村庄布局和建筑相互之间的比较,但更重视内在质量比拼,这主要体现在村庄或家族出的士人数量多少、社会地位高低上。这是中国人讲究的家族宗族传承,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核心、最具魅惑力的地方。有个统计说法,说是当代著名美籍华裔科学家,特别是那些获得诺贝尔奖等国际大奖华裔科学家,几乎都是从中国去的知识移民或其后裔,而且大多有名门望族背景,在美国本土出生成长的并不多。徽州号称拥有古村落5000个,名门望族众多。绩溪上庄胡氏一门,包括所谓真胡、假胡,历朝历代到底出过多少进士状元,现当代出过多少博士院士,我没有计算过。但胡适肯定是其中杰出者。他一生有36个博士头衔。最为重要的是,胡适本人似乎从不避讳个人功名与生之养之的徽州山水之间存在着内在联系。
上庄的大姓宗族据说有胡汪程柯王五大家,其中胡氏最有名望。过去人们到上庄,主要是造访胡开文纪念馆。胡开文是制墨店号,其家族世代制墨。其创始人是胡天柱,虽是工匠、商人,但最后也拥有官衔:从九品,赐赠奉直大夫。很符合徽州人的理想形象。从他的人生, 一方面可以看出徽商驰骋商界,闻名遐迩,其内在传承的坚韧精进的工匠精神;另一方面,还可看出,徽州人即便是从事商业活动,最上心的仍是读书做官,更愿做能与文化结缘的行业。今天我们很难想象,没有笔墨纸砚,中国文化会是什么形象,会以什么方式在什么地方着落。徽州的笔、墨、纸、砚制作技术源远流长,全面发展,冠绝中华,甚至影响到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与质地,成为特殊的文化现象,定有其内在的发生和生长机理。从价值取向和技术这个角度窥探,其自然与人文基础显见,并不纯粹是历史的偶然。流风所及,徽州人居家过日子也是力求斯文,处处要求散布文气,所谓徽派建筑,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建筑风格的基本样式和代表,并不在其建筑的出奇制巧,而是其内在的文化追求。
近几年,在胡适日渐隆重的声誉中,到上庄造访胡适故居的人多了起来。胡适故居是典型的徽州建筑。故居的大门前有个宽敞的用鹅卵石铺成的院落,大门用水磨青砖净缝砌筑,门罩则是砖雕装饰。故居内的各个单体空间,已开辟为各个阶段胡适的生平展。徜徉其间,给人印象深的,一是故居门窗、隔扇等上都是徽州传统工艺木雕作品,尤其是兰花木雕,丰富多姿,精致出色。让人马上联想到胡适最有名的那首词: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急坏种花人,苞也无一个。明年春风回,祝汝满盆花。兰花是清雅的中国典型花草。一丛丛幽幽的兰草花所生发出来的情绪情怀,弥漫着胡适的一生。甚至在他西化的学术文章和官宦生涯中,一不留心也会显露出来。个中趣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厘清的,却也让人得窥胡适的精神故乡。二是他的婚房保留完整。胡适一生以领导新文化运动、倡导白话文为最著名,宣扬个性解放、思想自由。但他个人的婚姻在那个易婚频仍甚至还可以三妻四妾的时代,却是始终如一。
想来很有意思,新文化运动的两位领袖,一个是安庆人陈独秀,一个是徽州人胡适。安庆和徽州,合在一起则是安徽。而陈独秀和胡适,合在一起,则代表了那个风起云涌、血火喷发、革故鼎新的时代。在安徽这样极端传统的地方,如何培养出极端新锐的人物,并成功实现逆天成长,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学术题目。从大的方面讲,他们都是在旧土壤深厚的地方中出现的叛逆,并引领和改变了时代走向,但从个体上看,他们却有着极其鲜明的性格对比。陈独秀才高八斗,性格刚烈耿直,疾恶如仇,对传统批判剔肤见骨,刀刀见血,决绝决裂,从不妥协。而胡适温婉如玉,浑身上下浸润着西风美雨,却固守传统,终其一生。他游走在殿堂、学术名流峰巅,荣誉与诽谤共有,一生都在漩涡中。西方人说他是东方人,东方人说他是西方人。台上人说他是野士,在野的人又说他是官人。而他自己似乎从不为意,一直看似在纯粹、率性地做事做学问。他们分别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却可以相互参照、印证,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国文化性格,以及它的历史和现实。
现在的上庄很平静,很有些中华文化绵延悠长、儒雅知性、谦和淡泊的特质。适合落落寞寞地看,安安静静地想,真真切切地悟。游客并不是很多,但个个像画中人,自然美丽。人的心灵是那么的敏感,而又是那样的粗糙。随着流水节奏而轻移的脚步,“徽风皖韵”,能给人心灵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演化,着实难以预设。但这样一步一移,一点一滴,缓缓地浸润着,甚至浸透、复盖了什么,最后塑造成形却又是可以期待的。徽州这些古村落,骨子里似乎拒绝繁杂与热闹。就是作为岁时风俗的节庆,也充溢着教化的意味,最后变成促进孩子成长的重大生活记忆。去云南丽江考察,一些人非常羡慕那里的灯红酒绿、喧嚣浮华,认为那代表着经济繁荣和自然人性。我曾当过一段时间旅游官员,不少人建议照抄照搬。我很担心画虎不成反类犬,怕形成无法弥补的遗憾。很多事情开始是对的,一时看也不错。但再进一步,放到较长时间框架里,真理则很可能会变成谬误。
胡适一生文章,今天看来都归于平淡。但惟有其在旧土地上得到点化升华的“新品种”,诸如理性、宽容、日常、孝顺、自由的精神,却可能得以生长和永远。
胡适离开故乡后,除一次奔母丧,再也没有回上庄。如今他安葬在台北。据说其墓地上塑有他的半身像,目光朝西,是朝着他的故乡绩溪上庄的。胡适作为典型的中国文人,一生在现实栖居地和精神故土的夹缝之中生活。他经常想起、说起的故乡事,恐怕都带有他个人独有的忧伤标记。他的红颜知己曹诚英曾出资修建了被水毁的杨林桥,方便村人、旅人进出上庄。她现安葬在通往上庄的旺川路上,都说那是她选定的地方,意在那里等他回来。
故园东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不论是世俗行政、还是精神灵魂,最适合、最能安放自己的地方,永远的,或许只有故乡土地了。透过海峡与时间的烟尘,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血脉还在流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