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故乡的房前屋后，生长着粗茂挺拔的槐树，每年春天槐花盛开，整个村庄全都氤氲着幽幽甜香。我喜欢将父亲做的槐木餐桌和板凳，搬到院门前的大槐树下写作业。母亲洗刷完锅碗瓢盆，并将刷锅水和剩菜剩饭一应倒进猪槽里后，便腾出空来从厢房屋里找出一根细长的竹竿和一柄锋利的镰刀，用绳子将镰刀刀柄绑于竹竿顶端，然后再举起竹竿去剜槐树的枝桠。哪条枝桠上槐花茂盛，母亲就对哪条“开刀问斩”。有的时候，由于母亲过于亢奋，致使剜下的幽香槐枝会倏然落在我的作业本上，遇此情况时，我会愤懑地埋怨她不仅破坏了槐树的生长，还严重影响了我做作业。每每此时，母亲总会歉疚地对我娇嗔一笑，说等我做好了槐花煎饼，看你吃不吃？到时你就不会埋怨我破坏槐树生长啦。我不愿同能言善辩的母亲作无谓的口舌之争，于是扒拉掉落在作业本上的槐枝，低头继续写字，隐隐地嗅到，作业本上也晕染了一抹槐花的清香。

因为槐树浑身是宝，加之房前屋后生长的遍地都是，故而每年春天，全村男女老少都会对其进行一番“惨无人道”的“掠杀”。贤惠的妇女们自制工具将槐枝剜下，再将串串粉白的槐花撸下来，做出各种美食打牙祭；粗犷的男人们则径直将槐枝扔到羊圈和牛槽里，让吃了一冬干草的牲畜们也美餐一顿；调皮的孩童也不会对槐树手下留情，他们凭借灵健的身体，猴子一般爬上树梢，顺势揪下一枚叶片，再沿着叶片中间的纹理线对折起来放于唇间吹奏，看谁的“槐叶唢呐”吹得更欢。

而我最为享受的，是在槐树下面写作业的恬淡时光。有时我在树下做作业，奶奶会在一旁做针线活儿，黄狗也会安然地卧在树根边上看家护院。微风徐来，花香四溢，槐花的甜香伴着奶奶身上淡淡的油烟味，悄然盈入我的鼻腔，那是我贫瘠的童年时光里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为了避免心生忧伤，我试图将目光避开那些剜割槐枝的村民，包括我的母亲。当我把对槐树的怜惜告诉慈祥的奶奶时，奶奶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傻孩子，春天万物复苏美景如画，在僻静安适的乡村里，槐树是汲取日月精华的天赐之物，槐枝剜了还会生长，再说村民在春天里吃槐花，又何尝不是一道乡村风景呢？平生只会说方言的奶奶，言辞自然没有这般文雅，我只是将她的话稍加提炼优化，但再雅致的辞藻，也难掩村民施于槐树的创伤。

然而母亲才不管这些呢，她像众多村妇一样，兴致勃勃地将剜下的新鲜槐枝堆在一起，然后拿来馍筐和板凳，同左邻右舍的妇女们聚在一起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手撸槐花。粗糙的手指握上去，肥美的槐花落下来，技术娴熟，动作麻利，毫不拖泥带水。我暗自思忖，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一餐美味不知要折损多少新鲜槐枝，看着着实让人心疼，于是暗暗祈祷尖利的槐刺会扎伤那些有恃无恐的手指，让贪恋口腹之欲的人们惮于再对槐树痛下毒手。可天不遂人愿，那些心地质朴的“刽子手”，依旧嘻嘻哈哈地剜槐枝撸槐花，撸过的槐枝被径直扔到了牲畜的嘴边，它们一哄而上，将槐叶吃得一干二净。槐花与槐叶，分别成为人与动物的口中美肴，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这样一想，心里也就稍稍释然些。

母亲先将撸好的槐花淘洗干净，再用开水清淖一遍，然后加入面粉、清水、鸡蛋和作料搅拌成糊状后，便开始起火烧油烙槐花煎饼。不一会儿，整座院落里就飘散出阵阵饭香。母亲将烙出的第一张煎饼分给我和奶奶品尝，我刚咬一口就满嘴清香，随后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至于味道咸淡，我只能说是挺好，因为槐花的清美爽口，早已掩盖了味蕾对其它作料的品鉴。这个时候，母亲先前的说辞开始应验，对于槐树的“摧残”相较于味蕾上的享受，我内心深处那杆打抱不平的天平，开始微微向前者倾斜。

是啊，物资匮乏的20世纪90年代，贫瘠的乡民没有多余的钱资购买鱼肉海鲜改善生活，槐花就是上天赐予他们可以就地取材的美味。

素淡的槐花除了可以烙槐花煎饼，还可用来蒸槐花窝头、包槐花饺子、炒槐花鸡蛋、酿槐花蜂蜜，等等，用它不论做出什么美食来，吃到嘴里都会满嘴留香，这种幽香能够驱除疲劳与疾苦，让笑容长久地绽放在乡民质朴的脸上。

长大以后远离故乡，很少再见槐花盛开，偶尔在春天回乡，也难觅槐树的踪迹。儿时在村里遍地生长的槐树，如今大都销声匿迹。十分想念有槐树相伴的乡村生活，但仍惧怕看到人们为了一餐舌尖上的美味，而对槐树“舞刀弄枪”的惨烈场景。

保护林木，人人有责。于我而言，故乡的槐树没了甚感遗憾，但对于槐花的记忆，却永远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