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白荡湖南岸,一个叫牌楼的村庄。小时候,常常对着墙上的安徽地图,找牌楼这个地名。真的就找到几个叫牌楼的地方,有贵池的,有潜山的。虽然此牌楼非彼牌楼,但也觉得亲切,于是用铅笔画个圈,算是做了记号。如今地图详实多了,很容易找到老家的位置。只是这里并没有标注为牌楼,而是一个全新的名称,叫牌坊。是的,叫牌坊。听姐姐讲,村东头,确实曾经有一座牌坊。牌坊是青石结构的,四根粗柱子,中间一道大门,旁边两侧小门。姐姐说,年幼时看到的牌坊,是座巍峨高大的建筑,有高耸入云的感觉。那时,她和小伙伴常在山边放牛,一边看牛吃草,一边就在牌坊旁捉迷藏,玩过家家。但姐姐不知道,历史上,牌楼其实不止一座牌坊,而是曾拥有一片牌坊群。听上年纪的老人讲,当年牌楼起码有不下于三座牌坊。这里曾是交通要津,有一古渡口,叫牌落渡,有船直达安凤岭,甚至到杨家市。渡口旁的大路上,几座牌坊一字排开,气势不凡,非常壮观。可惜战乱时毁掉一座。五四年发大水,洪水冲垮大路,又倒塌一座。姐姐记住的那座幸存的牌坊,据说是当地唐氏族人树立的。那是牌楼保存的最后一座牌坊,文革期间被摧毁。
牌坊没了,但石条石柱还在,散落在牌楼各个角落。庄子里几条涧沟上,架的石条和石板桥,大多取材于此。牌坊旧址附近,后来筑起一座拦水坝,水坝的主体就是一块巨大的青石条,估计那是牌坊的大柱子,或者是横梁。依稀记得儿时玩水,看见青石头上的大字,还有雕花刻凤,无比精美。水坝底下是曾家塘。塘埂上,几棵杨树,歪歪斜斜。夏天,有蝉和天牛叮在树上,很易捕捉。下游不远处,有座大桥。外人都叫牌楼大桥。这是一座单孔石拱桥,是当代牌楼人进出村庄的咽喉要道。半月型的桥孔,远远望去,有一种古朴的意境之美。
大桥架在宽阔的防洪沟渠上,通体用石头一块块搭砌而成。石头多取自村后的巢山,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匠人们用灵巧的双手,随方就圆,将每块石头安置得服服帖帖。整座大桥仿佛无缝拼接,浑然天成。桥下的沟渠长年有水,清澈见底。牌楼很多人家就在桥头洗菜清碗。孩童则喜欢在桥边玩水,夏天时玩跳水,赤条条地从桥上鱼贯跳入水中。有时也看小鱼。有很多小鱼,小白条,小石斑鱼,还有透明的小虾。时常见小鱼成群地在水中游弋,如同在天空飞翔一般。偶尔水面飘来菜叶或饭粒,众多小鱼似乎排着队形,快接近时,簇拥而上,秩序大乱。顷刻间,又快速散去,疾如闪电。
大约十多年前,大桥开始跑车。终于不堪重负,被鉴定为危桥。现在代替大桥的是一座水泥桥,桥面开阔,桥沿有不锈钢护栏。很坚固,也适用,但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牌楼还有一处好东西。那是一座古建筑,叫朱家享堂。享堂是朱氏族人祭祀祖先的场所。这里的朱氏是安凤岭朱的一支,大多在白荡湖外埂两个村庄聚族而居。村庄的名字也古旧,一个叫老店,一个叫老屋。牌楼朱姓并不多,共两户人家,享堂就坐落在他们两家中间的一块开阔地上。享堂几经修缮,历经沧桑,现在似乎已夷为平地。
我记事时,享堂正改为一所红儿班。虽风雨飘摇,但青砖小瓦还在,木格子窗也在,有一种古典而朴实的美。红儿班相当于后来的学前班,我就是在这里面上学,接受启蒙的。唯一一位老师,是南京人。享堂门前很敞亮,也干净,应该是一个广场。广场下面是两户人家的菜园,菜园外是朱家塘。享堂周边有很多野花野草,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秋天的菊花。记得菊花就栽在享堂大门两侧,一蓬蓬的,簇拥在一起,红的白的都有。范成大《菊谱》说,菊有黄白二种,而以黄为正。但我这段记忆里确实没有黄菊花。即使那个白菊花,好像也不是纯白,而是那种白中带杂色的白。
牌楼多古木。曾家屋后,古树参天,有樟树,有朴树,我记忆最深的却是棠梨树。这是一棵要几人合抱的粗壮的老树,开梨花样的白花,结一挂挂的果子。棠梨果大小形状如樱桃,颜色似梨,浅褐色表皮上布满黄白色斑点,又酸又涩,似不宜采食。棠梨树花却开得惊艳。清明时节,棠梨树花开如雪,洁白,纯净,朴素,清雅,如一把巨型的花伞,撑开在在曾家的屋后,照亮了牌楼大半个春天。
前年清明,在山中偶遇一株野生灌木,高大如树,清香胜似兰桂。二哥说,这是九里香。九里香,多好听的名字。看着树上开满细密的白花,我猛然想起山脚下那棵年老的棠梨树。我特地从曾家屋后路过。非常遗憾,和想象中的画面一样,如同旧日的牌坊、石桥和享堂,棠梨树也已消失不见。牌楼的种种美好,已植根在牌楼儿女内心深处。这些美好,一直都在潜移默化地养育牌楼人,铸造他们不断向上向善的品格。这些年,我总喜欢栽几棵菊花。每每看到那些正在盛开的紫红色花瓣,我便会想起红儿班,想起牌楼,心中满满的都是感恩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