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是一种情怀。年幼时,我的家就住在老街,不是什么有名的景点,在携程百度上的介绍少得可怜。那里的一切都是老旧的,连同现在的回忆都带着一点腐朽的味道。
那时老街里住着一个老太太,总是坐在竹制的摇椅上安详惬意地晒着太阳。无法分辨她是闭眼还是微睁,脸上有岁月留下的车辙。老人的肤色并不干瘪,她身着素衣布鞋,一年四季鲜有变化。衣服上有飞鸟走兽的纹路,手中拄着的龙头拐杖乌黑略有掉漆。
她带我走走逛逛,看周围的花草虫鸟,或者感受它们的气息。仿佛她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想,她一定是能够感觉到它们秋毫的变化。她坐在椅子上,抚弄着手中的几片枯叶,似乎能看见很多年前的她也是端庄安详地坐在这里的阳光下做着一些绣物,编制着各色的纹理。老人的神态一丝不苟,她将老街的喜悲哀愁细细缝入,沉积聚集。
她爱听戏。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孟小冬的《洪洋洞》。那声音穿在钢丝线上一般。恍惚间,以为穿越,来到了乱世的民国。忽闻孟小冬,一点雌音全无,铿锵悲声,亦是别样的风情。那是沉积了数十年的时光风韵。
老人喜爱荀派的黄少华,爱唱那首《绣襦记》。 “苍天若与人方便,愿作鸳鸯不羡仙。”她咿咿呀呀地唱着,余音不绝,绕梁三日;一唱一日,一哼一世。她亦是与老街相同。清闲的端重,无杂念。
她可以一个人在夏日午后氤氲潮气的屋子里剥一篮豆子;在冬日温和的暖阳下研究一段织物的脉络纹理;春天独坐老街听闻鸟语花香;秋天在一地凋落间寻找恰到好处的一种颜色。她做这些事情,不去奉献,也没有索取、要求、进取心和一些目的。但是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她都不愿去做,因为满心的欢喜和惊奇都落在这老街上了。即使住了一辈子,每天却都还是新奇的。
老人早晨起来煮一壶沸水,杯中泡着冻顶乌龙,之后是浓烈的大红袍。中午啜饮着来自岭南的普洱,晚上再以翠兰翠尖收尾。有时她也拾捡着些干瘪的碎花,撩一壶无名的花茶。
她家中有着龙井与雀舌。那些细碎的植物,放不下身段似的,带着江南山间的钟灵毓秀的恍惚与虚张声势的孤寂。茶室正对着老街,很寂静,仿佛置身于江南的乌篷船中,晃荡向前,耳边是安静的水声。
江南,对很多人而言不过是种地理概念,但对老人而言,更是一种心驰所往的存在。江北的冬天的微冷,泡了一壶龙井,便是忆了江南了。
她喜欢带我漫步老城。破旧的玻璃窗来回撞击,里面的窗帘被风掀起,卷到了摆放在窗台上的瓶瓶罐罐。有不耐烦的主妇着急麻利地关上窗,砰的发出声响,随即湮灭在喧嚣中。她们是带着厌恶的。她们已经在没有前途的老街耗了大半辈子了,对这地方早已生了倦怠。
人随着时光的变迁,总会磨掉一些耐心。但在一些不经意的地方又会增加一点点沉稳,这还是一种平衡。我上一次回老街,是预料之中的物是人非。往日的繁华早已经冷却,低矮的瓦房早已是人去楼空,打上了“拆”的印记。再也找不到聚在一起的老人们了,再也找不到追逐奔跑的孩子们,连同找不到的那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