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条开满槐花的道路上不断前行。蓦然回首,才发现那注视着我的人依然如旧,她的目光温暖似往昔,却已有了岁月深深的刻痕。
今岁,槐花又已满枝栖,一树树飘飘摇摇的清丽。我知道,奶奶一定又在家乡的槐树下,给我熬槐花蜜。那种甜,是我的一整个童年。对于奶奶的记忆,大都是在那一院青瓦白墙中,在那棵高大的洋槐树旁。
近来已很少再回乡,但会常常想起小时候。春日里洋槐花开得正好的时节,清澈的香气和透明的阳光相织琳琅,袅袅回旋。这时奶奶便会拿着一根细长的顶端系了一把小弯刀的木杆,拨拉开树叶,一勾,再轻轻一拉,一串串洁白的花穗便从树上落下了,满地的像是剪下的月晕,像是初雪,在我的记忆里有着梦一样的纯净柔软。
奶奶会把一朵朵花仔细地择好,洗净,放入一个搪瓷锅里,放进大块大块的冰糖熬煮。因怕带出糊味,奶奶只开了蜡烛头大的小火,还不停地搅动,蜜汁中央就一直有个小小的旋涡在开放。渐渐地槐花熬化了,一丝丝地融进了糖汁,糖汁变成了碧莹莹的软琉璃色,一点点的甜香被热和暖催逼出来,一缕缕溢进空气。一勺送入口里,槐花的清恬,软玉一样,湿润着舌尖。
后来,学业繁忙,亦或许是身心惫懒,便鲜少回乡看望奶奶,只是每年一罐的花蜜,奶奶依然会托人从千里之外捎给我,轻尝,溶于身心的,是往昔熟悉的幸福。
再次见到奶奶,却是在省城最好的医院。那晚微凉的风曳动了月光清冷的碎片,抵不住的料峭春寒像针尖般刺入骨髓,沁入发梢。我的记忆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只有一片毫无生命力的白,白色的墙,白色的房间,白色的病号服,冰冷得像是要吞噬所有的光和暖,奶奶瘦弱的身影,似乎就要淹没在白炽灯眩目的强光中。没有温度的点滴液一滴滴流入曾为我熬制花蜜的那只手。在那一刻,我的心再也无可藏匿,恐惧,紧紧地攫住我,我几乎是惊慌地握住奶奶的手。她的手苍老而粗糙,像槐树的树皮一样沟壑纵横。
或许在那一刻,我惊觉,奶奶,已经老了。我万万没想到,那个用双手的甜蜜浸润我童年的人,已经被岁月销磨了年轻。病榻上,奶奶扯起枯瘦的嘴角,加深了颊边的皱纹,她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奶奶今年不能给你熬花蜜了……你放心,等明年,明年奶奶病好了,你就又能吃到啦……”
路边的槐花开得正好;千堆雪叠于一树,舌尖便又缠绵起花蜜的清恬。想念,真想念。我也没想到,奶奶的爱,一缕缕溶于她的花蜜,已经在我的生活中沁得那么深。惊回首,枝缝青阳落满裳。捻时光,红尘扬袂似一晃。看斯人,鬓间白发已苍茫。你看,今岁,槐花又已满枝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