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铜陵 钱叶全

“松柏山房”四字，乃于右任先生所题。2019年的暮春，松柏山房仍在，在一个名叫“羹脍赛”的湖畔，以一座民国四合院的形式向大海那头眺望，尽管于先生所题手迹已漫湮在历史烟云深处，但“松柏山房”的心脏依然跳动着。

2019年4月16日，陪同建筑学家刘毅先生一道步入“松柏山房”时，刘毅先生说了声“真好”。他的意思是，在枞阳小城湖光山色的怀抱，竟然还完整地保存着这样好的古建筑。典型的一处江南民宅，临湖，四合院，麻石条门，院外两棵古树参天，院内两株桂花繁茂。去年的桂树叶还厚积在瓦缝里，开春新长的树叶又浓密地遮蔽了院内的天井，院内晾衣的渔妇不好奇石门上鸣叫的鸟，却好奇而惊诧地望着我们一行……这里还是“羹脍赛”渔场的管理处，不过不再是国营渔场，而是几个承包人临时的日常歇脚处，柏文蔚的那口古井还在被渔民使用。

“羹脍赛”三个字好难读，有人诠释：“羹脍”是古词，有典。典出《晋书·卷九二·文苑传·张翰传》，晋朝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蒪羹、鲈鱼脍，有归隐故里之思。宋，辛弃疾《沁园春·三经初成》词，“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蒪羹鲈脍哉。”用“羹脍赛”命名一座湖，大概是说这个湖物产丰饶，盛产美味。“羹”与“脍”的赛，不说出典，起码是文人的风雅。像张翰、辛弃疾、钱澄之、于右任、李光炯、柏文蔚等，仅以“文人”命名他们是不够的，“文人”之外他们都有一座“湖”，或一座“山”。山重水复，人生还有一湖“羹脍”，应该是一滴热泪。热泪比冷雨好。

“松柏山房”是国民党元老柏文蔚退隐于枞阳渔湖的一处园林。据《柏烈武五十年大事记》载：柏文蔚57岁时（1932年），返安徽桐城县之南乡（枞阳）羹脍赛湖，筑屋数间，名曰“松柏山房”。时国民党监察院长、书法家于右任亲题“松柏山房”匾额，悬挂于正厅。柏在自己的《松柏居士日记》中述：“一年之间，住松柏山房与昆山（上海）则占七个月与十个月之久。”柏文蔚一生追随孙中山先生，与蒋介石政见不合，并反蒋，深为蒋介石忌恨。蒋介石密令对柏监视并企图将其杀害，后经于右任与蒋说情，柏才免遭毒手。

抗战胜利后，柏于羹脍赛湖边松柏山房作诗云：“一别山房整十年，归来松柏已参天。湖光倒影寒星中，江水东流任变迁。大难临头泯礼义，疮痍满目遍林泉，何时恢复真民主，凿井耕田乐自然。”据史载，在建“松柏山房”前，柏文蔚1912年在安庆任安徽军政府都督期间，一次视察军事防线时，到了羹脍赛渔湖。山光水色一下子吸引了他。该湖水面约1800亩，由李鸿章的旧部桐城姚氏经营，后姚氏经柏的同意卖给了柏文蔚。柏文蔚接管后，派一个营军队住在该地整顿渔湖秩序，使渔湖生产恢复正常，年捕鱼30万斤，产值17000大洋。柏文蔚利用渔业财政，以渔代赈，以渔助学，办了许多惠民的好事，实践着中山先生“民生”的志向。羹脍赛湖的老百姓还给他编了一首歌谣：“先生好，先生功德高，圈成草场圩，人民乐陶陶。”以赞扬柏氏惠民之举。

但“松柏山房”毕竟是柏文蔚的一处江湖退隐。同样于“退隐”，松柏山房不像苏州园林的自成气象，用显性的园林之墙完全隔离文化时空。松柏山房只能抱璧于江湖风雨之上。有意思的是，他在湖畔遇到了枞阳的李光炯先生。于是，“羹脍赛”湖畔出现了两处精舍：南岸为柏文蔚“松柏山房”，北岸为李光炯“晦庐听涛”。

李光炯是湖畔黄羹乡李兰庄人，名德膏，晚号晦庐老人。时任安徽公学校长，与柏文蔚歃血为盟。《安庆人物传》载，他与柏文蔚加入地下革命组织，宣传民主革命思想，后来相继发生了孙毓筠等谋刺两江总督端方，徐锡麟刺杀皖抚恩铭、熊成基起义等一系列壮举，其策划多为李光炯推动。而在安徽公学延揽名师的名单中，就有刘光汉、陈仲甫、苏曼殊、柏烈武、陶焕然、谢无量、周震鳞、江彤侯、俞子夷等在该校供职。朱光潜作《晦庐遗稿·李光炯先生传》说得更清楚他与柏文蔚的关系。“松柏山房”与“晦庐听涛”不是一座湖的风雨，而是辛亥的国运。朱先生称：“时清政失纲，外患日迫，先生与同志之士均觉非革命不足以救亡，乃联络皖中各县学校，互为声援，复与留东京同盟会本部及南京、上海各城市革命组织，潜通消息，图乘机大举……辛亥革命既告成，孙毓筠督皖，先生居中筹划大政。功既成，先生遂退隐于枞阳鱼湖之抱璧精舍。”

两处精舍均以“陋”为格局，“松柏山房”以小瓦四合院民宅建置，“晦庐听涛”则以茅亭置湖畔。临湖的好处是，精舍有江湖气象，听涛江湖而志向则抱璧。在“晦庐听涛”或在“松柏山房”，枞阳渔民煮鱼的方式都是一样的——河水煮河鱼。雨天，老酒。一个“民”字，柏文蔚说“民生、民主、民权”，李光炯说“还有一个民教”。雨声大了，或许淹没了两位先生的谈话，但老桐城（枞阳）故里出现了这样的现象：吴汝纶创办桐城中学于故里，房秩五创办浮山中学于故里，李光炯创办宏实小学于故里，柏文蔚则创办民生小学于下枞阳。退隐与办学本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晦庐听涛”和“松柏山房”却作了抱璧的进取转向。李光炯的办学“汲汲皇皇于兴学育才，设宏实小学于乡里，设职业学校于芜湖，其晚年所揭橥之教育宗旨，与早年奔走革命时大异其趣”，至死不悔，立遗嘱，“我之周家汊河业，完全捐交宏实小学及敬养院，草堂即应连带划上，永为校院所有。闻宏实同仁，望我安葬此山，俾后贤可常来凭吊，用意甚美。”柏文蔚办学“借下枞阳殷家堂屋，2000平方米民生小学落成，亲临学校演讲，校名取中山先生民生之意”，并亲自为民生小学作校歌：“白鹤峰前，河流环绕，乡村自有天然妙，环境好，环境好，我们来此读书多荣耀，努力创造，努力创造，建设我们的学校。”

在“三民主义”之上，桐城派发出“开启民智”的声音，柏文蔚这位坚定的“三民主义”者在“松柏山房”得到了一种比政治智慧更广的视野和胸怀，那就是“文化”。恰如于右任先生所题“松柏山房”，“柏寿千龄，盘根拥门，势如龙形”，文化是中国统一的根。虽墨迹不存，但“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的悲怆绝响犹存；在大海的那一边，翠湖髯翁伟大的头颅犹存；在大海的这一边，羹脍赛湖畔“松柏山房”的眼睛犹存。

松柏山房里适合沏一壶茶，放几块月饼，置一架古筝。我们都来。那轮明月，就在我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