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喜爱黄梅戏,具有较高的欣赏水准,一条云遮月的嗓子让后辈望尘莫及。谁曾想,老舅年少时竟是一个“口吃”!这位自尊心极强的少年意识到自身的缺陷后,每天早起,跑到门前的那条溪涧中,拣两颗小鹅卵石,对着潺潺流水,苦练吐字与发音。天长日久,他的语速逐渐慢了下来,与人沟通时不仅能够字正腔圆,而且增添了几分深沉的味道。
大名为“久鹏”的老舅在乡村不得志,一直很向往外面的世界。1958年,他从怀宁老家来到省城,考进了合肥矿山机器厂,做的是钳工。从学徒干到正式工,老舅经历了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对未来充满憧憬。可惜造化弄人,上世纪60年代初,他响应党的号召,重新回到怀宁县五横乡曰公村务农,如同一句唱词:“飞不高的山雀转了一个圈儿又回还。”
土地困住了有抱负的老舅,做不了大鹏只能做山雀。在“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春光中,他感到一缕被禁锢的苦闷;当他面对着“姹紫嫣红开遍”的美丽春景,联想到自己“恰三春好处无人见的孤独”。这份孤独,直到他遇到美丽的舅妈才有所缓解。婚后几年,他们有了两女一男。一家人嗷嗷待哺,老舅丢掉了最后一丝清高。双脚沾满泥水,犁田打耙无一不精,二百多斤的重担压在肩上还能跑成一溜风。“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他终于成为一个优秀的庄稼人。
又过了几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闭塞的山村,吹动了老舅心中久违的波澜。他组织了一个板车队,开始给安庆城里的各个工地跑运输。安庆城北的集贤关,坡道非常陡长,老舅赤裸着上身,手按车把,以几乎与地面平行的姿势艰难前行,豆大的汗滴砸在尘土里,毫无诗意可言。肉体沉重,灵魂却比过去轻松。他将家里的土砖壁换成了红砖壁,红砖房又很快变成了村里的第一栋楼房。
因为照顾家小,老舅没有走得太远,一直在安庆城里打转转。在那些艰辛的岁月里,黄梅戏成为老舅唯一的精神救赎。他置了一台电唱机,装了一个高音喇叭,买了一堆黑胶和塑膜唱片。《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罗帕记》《孟丽君》《陈三两》《王小六打豆腐》……只要是市面上能买到的黄梅戏唱片,他都一一买来。老舅最爱听的无疑还是《金玉奴》,那张黑胶唱片被老舅无数次拎出,放上唱针。
老舅一辈子尊重知识,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将子女送进大学。1996年,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老舅专程来我家祝贺,要来了那张薄纸,从头至尾一字不落看得异常仔细,那目光里充满着欣喜与虔诚。10年后,他的外孙女考取本科。此后,他的孙辈相继进入高等学府,孙子程家乐还漂洋过海,远赴德国留学深造。第三代人的集体升学,成功地弥补了老舅今生所有的遗憾,今年81岁的老舅正在享受幸福的晚年。
人生大舞台,从老舅这一出戏中可以得到很多的启迪。我在写老舅时,不事雕琢,不加矫饰,追求“自然”的境界。
而自然,恰恰是老舅人生“有意境”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