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位五保户,幼时出过天花,在脸上留下了不少坑坑洼洼。村里长辈不客气地呼他“麻子”,平辈喊他大名“才源”,我们晚辈则尊称他一声“麻佬”。
“麻佬”年轻时也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1959年至1963年,还曾把美好的青春奉献给了新疆兵团,后来他母亲去世,他又回到了程老屋。因家中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村人让他住进了“程小老爷”的旧宅,成为我家邻居。听先父说,“麻佬”年轻时眼光很高,一般姑娘都看不上眼,而漂亮姑娘见了他那一脸的“麻子”,唯恐避之不及。好不容易有一次相上了亲,女方母亲特意为他炒了一碗油炒饭,用蓝面碗堆得老高。“麻佬”从边缘开吃,不停地往下深入,却不知及时“填空”,一下子饭堆“塌方”了,饭粒沾得他鼻尖上到处都是!一门亲事就此泡汤。伤心的“麻佬”为自己题了一首打油诗: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灯望着我,我望着灯,越望越伤心!后来,再后来,“麻佬”还是一直单身。
“麻佬”孤家寡人一个,所以口无遮拦,即使在非常时期,也敢吐几句大逆不道之言。村后有座虎形山,山中有个石头坑,村人盖房都去坑中炸石头,每当撬起一块石头,他都会评头论足一番:“这个好大,是很大的干部”“这是县里的干部”“这个只能算大队干部”……村里人都骂他“五马洋稀的”(土语,类似孬子的意思),多数瞧不起他。 “麻佬”很落寞,他在侍候好那一亩责任田的同时,常去安庆集贤关拉板车,卖一身苦力,倒也存下了几个小钱。
1987年,他买了一台录音机,日夜反复播放一出黄梅戏——《小辞店》,而且只听吴琼的版本,一盒听坏了就再去买,买了十几盒。“花开花放花花世界,柳凤英在十字街做买做卖……”听得我耳朵起茧,听得邻居们不堪其扰。他是羡慕蔡鸣凤的艳遇吗?但对吴琼绝对是真爱!
上小学时,我很少到 “麻佬”家去玩,怕他那一脸“麻子”。初中了,胆子大点,常找他下中国象棋,倒从他那里偷学了不少妙招。高中时,有次在他家翻阅《毛泽东选集》,看到空白处有他写下的“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之句时,我大吃一惊:这厮居然会背王昌龄的《西宫秋怨》!也许,“麻佬”在乡村的寂寞,和那位“空悬明月待君王”的美人心情是一样一样的吧。
上世纪90年代, 我去省城上大学,与“麻佬”见面越来越少。他把“程小老爷”的旧宅给拆了,远离老屋,在“鸟山”上盖了三间房,然后靠山吃山,整天在山上砍树,卖柴买米度时光,成了现实版的“光头强”。新世纪以来,村里干部多次动员他去“养老院”,甚至派人押解他去住,而他总是住不了几天就偷跑回来,依旧过自己潇洒快活的日子。
前两年,他买了一把廉价二胡,反复拉那一曲跑调的《东方红》。节奏与音准虽然不敢恭维,但他那运弓指法与娴熟的换把揉弦,还是让我感叹不已。过年了,我让孩子给“麻佬”拉一曲《小花鼓》、拉一曲《赛马》,让这孤寂的小屋增添几分节日的氛围。麻佬这位老文青,现在已成为程老屋最年高的老男人,无疑也是最有故事的人。祝今年80岁的“麻佬”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