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石光明
河仿佛一本书,一看书名就能略知章节。打开一章是丰乐河,再揭一章是杭埠河,又寻一章是小南河,扉页排列大篆的“鹊渚”和小隶的“鹊岸”,序言从大别山通脉开篇,后记是写意的浩淼巢湖。吴头楚尾、徽风皖韵的构思逻辑,襟江带淮、南北交融的行文结构,尽显三河古镇的熠熠华彩。随便翻开一页,都叫人惊艳不已,情难自已。
三条河冲积了鹊渚,为有巢氏后裔钟爱的生灵提供了栖息之地。三条河挑来了鹊岸,我想,岸边定有梅花,国画“喜上梅梢”的草稿还遗落在哪一个角落。三条河滋润了古镇的炊烟,通江连淮,水陆通衢,商贾云集,聚散成明清时全国有名的四大米市之一。三条河构成了古镇的血脉和经络,源源不断的营养,强健了青石街巷、石桥廊桥的身板,丰腴了楼阁亭台、粉墙黛瓦的肌肤。河水通灵,给古镇加持了不竭的灵性,有河水养眼,古镇朝南向北大大小小的窗户通明透亮,有河水护发,河边桥头门前屋后的垂柳翠绿如瀑。
古镇就这么怪,你来了,却只给你盖了半边亭子,好似早就晓得,你只偷了半日闲,半边亭小憩该够了。然而,亭子里遮盖的东西却会让你读上一天,寻味一年。是的,三河给人们留下了太多的舍不得,把三河的古与今、俗与雅、情与愁,半遮半掩,含羞还嗔,唱与春柳秋风。虽非浔阳江头夜送客的迷离,无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际遇,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韵,异曲同工。据说诗魔白居易来过,不知是否他的魔法使半边亭也沾了想象的诗意。于是,人们如窥万花筒,看尽三河大街小巷的“花花世界”,春花秋月的“拉拉扯扯”,河边码头的“淘米洗菜”,闻声就知是“水倒茶开”。于是,三河人的乡关就“一磕两开”,乡愁也“一喊就来”。
美是自然天成的,气韵之美是美的极品。美也是比较出来的。西施是天生丽质,只是在溪边浣纱,就沉鱼落雁了。东施的羡美之心可谓古来第一人,虽然效颦不当,遗笑千年,但她却贡献了一条成语,也不枉此生。三河应该没有想过要与周庄、乌镇等江南名镇去比,否则怎么会默默无闻了这么多年?但游人肯定是会比的,如选美一般,比她的姿色,比她的身段,比她的学养气质,比她的品行性情,甚至要量量三围,翻翻三代九族。三河很自信,她有自信的底气。该简约的地方,柔弱如汉宫飞燕,该繁茂的地方,丰满似盛唐玉环,该忍隐的时候,负重可比报国的西施,该担当的时候,大义堪称出塞的昭君。周庄、乌镇有的,她有。如曲水古桥下,舟船穿流不息,青石古街上,游人摩肩接踵,名人古宅里,天井藏风聚气,古巷斜阳前,脚步踏响沧桑。酒楼茶肆,不是把黄昏喝醉,就是把晨光煮醒,戏台庙宇,总有庐剧轻唱,香火高烧。三河人的生活古典又时尚,底色依旧但新妆恰好,稠稠的古韵却不时翻出栩栩新声。满街飘荡着现代的气息,骨子里依然是古风清雅,随意挥洒便是浓淡信手、疏密错落的水墨。
三河的自信还在于她独特的文化魅力。古镇的习俗亦南亦北,文化似楚还吴,南方的娇小身形又有北方的颀长影子,嗓门一亮是楚歌清越,水袖半甩便吴音媚好。古镇的风光也是既柔又刚,晨光初照时,小桥涟漪,亭阁巧兮,秋水伊人,百般的娇柔妩媚。而斜阳下,马头墙骑着秋风,檐角欲飞,仿佛百万威武之师鼓鼙而来,气势逼人。这时你就会想起古人评苏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卓板,唱大江东去”,哪是江南豆蔻女子“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可比拟的?
徽派建筑是古镇的骄傲。虽非皖南正脉,仍是徽州真传。粉壁青瓦马头墙,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黑白辉映,尽显神韵,不知折叠了多少历史风云。一座座名宅深院,天井里四水归堂,你若在走马转心楼上盘桓稍许,又不知会读到多少人间烟火故事。见有人青睐,有人赞美,徽派建筑越发神气,马头和屋脊都翘得高高的,而且还秀出各种颜值。马头墙是徽派建筑的符号,门户的标签,造型多样的马头墙座头,活泼生动,让人心仪,眼花缭乱。这一户马头座是印斗式的,无疑是读书之家,高标着宅院主人学而优则仕的追求,马到成功的祈愿。那一家朝笏式就是官宦府邸了,在朝晖夕阳中显摆自己的家世地位。更多的是鹊尾式,也有做成鳌鱼式的,一看便知是商贾人家和平常百姓。你若想串门,就先看马头,大致上不会走错。
出西街,入南街,时光变得幽静而悠长,总走不出晚清的时差。你可以去鹤庐聊聊晚晴那些事儿,去董宅凭吊侨领的爱国情怀和家传,去李府看看稻米成色,听听曾贵为清末国歌的“李鸿章曲”,缅怀淮军名将抗击法军侵略血染的功勋,读读镇海之战、镇南关大捷和抗法保台的壮丽篇章,一定会心河波涌,心海激荡。你可以去刘同兴隆庄,想象当年门庭若市、车船相接的繁忙,回味二月河小说描写的以胡雪岩为代表的徽商故事。出门回望层峦起伏的马头墙,既惊艳“五岳朝天”的气势,又惊讶徽商的龙马精神。
你还一定要去寻访一人巷,或带着子弟儿孙,走走杨振宁少年时的求学路,追问科学的种子是怎样在狭长的小巷里随着日影越长越高?从这里开启求学问、求真理的寻梦之旅。你是否想知道?科学家少年的平淡清贫,侵略者铁蹄下跑反求学的艰辛岁月,摘取诺贝尔奖道路的寂寞晨昏。你肯定还想知道,他心里的三河也是汛期常在,乡愁在科学的江海生成大潮。三河养育了古镇,三河也需要文化的营养。有人说,文化是精神的饮食,饮食是物质的文化,在三河这个印象会特别深。三河的菜肴体现了南北融合,看一看,有淮扬菜的色,闻一闻,是徽菜的香,尝一尝,又含川菜的辣,东西南北的客人总能找到己之所爱,甚至流连忘返,演绎出一幕轰轰烈烈的《小辞店》来。这些饮食文化燃旺了三河的烟火,把青石板古街熏得暖暖的,润润的。三河的各种小吃,数米饺最有个性,是南北结合的美食,皮是当地盛产的籼米粉,馅里必要加上水乡特有的小虾,油炸得外焦内软,鲜香诱人。咬一口,仍溢出当年太平军三河大捷后庆功宴的油香。
三河的秋桂花讯来得稍晚。现在正是桂影成荫,桂花盈庭,桂香匝地时节,河边是,街头是,庭院也是,满河流香,满街飘香,走哪哪香。陶然于桂花香,在鹊渚廊桥的飞来椅上小憩。飞来椅本地人又叫美人靠,坐一坐有点矫情,靠一靠又有些自许,是的,你坐看风景,却又成了别人的风景。桥下经过的红船,载着南音北语的呢喃,拨动望月阁下的前朝月影,去丈量二龙桥的北宋遗迹,打捞二千多年前吴楚鹊岸之战的春秋。古战场的硝烟早已散尽,洗去烟尘,三河依然不老。放眼望去,河边古街上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在青霭白云下齐刷刷翘首长空,如万马腾云,如风翻书卷,一页是千载徽风,一页是百年皖韵,还有一页,缠绕鸟语花香,诗意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