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母亲就告诉我,父亲从没抱过我。那时候,我就想,他怎么会那么冷漠?我对他的成见日深。再大点,我听到他说话就烦。
“小友子,还不去捡粪?”
“小友子,不能劈点柴禾?”
“小友子,放牛啦!”
……
每一个句子都是反问号和强叹号作结,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有一年冬天,我被他撵出去捡粪,在雪地里摔倒了,磕掉了一颗门牙,我自此更加恨他。
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他和母亲开玩笑,弄恼了,二哥一声命令,我们兄弟俩上去就把父亲按倒了……我们和父亲的生活充满了纠结。
那年冬天,大学降了一尺厚,我还穿着一双单布鞋上学,冻得满脚冻疮,我咬牙挺着,我是绝不会向他讨同情的,因为他从不关心人。傍晚,我踩着积雪,忍着又痛又痒的冻疮,气急败坏地走回家去。天黑下来了,母亲已经做好了饭。
父亲戴着那顶狗皮帽子,咳嗽着进了院,他满身是雪,腋窝下夹着一双棉鞋。他没有说话,将棉鞋扔到了炕上。我试穿了一下,很合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我的尺码的。我对他的冷漠和麻木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一年,我师范毕业,依然跟他有着很深的隔阂。
那天,他说:“成友啊,你能不能把咱家小牛犊找回来啊?”
这是他第一次改变称呼,将“小友子”改成了“成友”,语气里满是商量。我想拒绝,可是我看见了他佝偻的腰身和咳喘得发红的眼珠子。那天,我跑到野地里,哭得一塌糊涂,擦干眼泪,回到家,依然与他冷漠相对。
我不知他哪来的勇气,要盖起一座砖瓦房来,说是给我结婚用。筛沙子、捡石头、夯地基……他赶着一头小黄牛,拉着一架破车子,蚂蚁搬家一般地忙碌。我心里有种彻头彻尾的悲哀和寒凉,原来,我始终都没有逃离他。
就在新房即将竣工的时候,他累倒了……
在弥留之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成友啊,别花钱了,我不行了。我……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是不疼你,只是……我,我是不会关心人啊……”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父亲从小没有父母,是兄弟几个讨饭活过来的。我妈说,她嫁给父亲的时候,他刚死了爹,他大冬天里苍凉地唱:“大雪落在了狗腚上,好像癞胡子搽了胶面……”我当时想,他怎么可以这样唱?
现在想想,一个没读过书的大字不识的人,又能怎样表达呢?
我们常常给他留剩饭,刻意把好吃的吃掉,总是给他留最差的,他没有怨言;我们穿剩的衣服留给他,他挂在身上,比猴子打锣还难看,他不抱怨;他知道,我们和母亲一起欺负他,他嘿嘿地傻笑……
想到这些,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