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菜场,陡见野菜的身影。最先是荠菜,接着是枸杞头、香椿头、马兰头、豌豆头,纷纷各占一席之地。香椿色如玛瑙,气味馥郁独特,被售卖者扎成极小的一束,摆在小竹篮内。余者待遇皆不及,价又低贱,不过零乱堆放在皱巴巴的袋子里。遇见的人却满心欢喜。
斜阳下,一湾逝水,数楹茅舍,被远远甩在身后。其实,荠菜花开时,油菜花亦是声势浩大地盛放,仰首或俯瞰,油菜花开得有层次感,那是最好看不过的。伊与彼,赏了眼前的景,喝了野生的茶,说了隔年的话。临别,一篮子碧色荠菜随着G字头列车一并进了家门。荠菜要取其新嫩,最常用的做法是滚水焯过,切碎与肉糜一块搅拌,当然,盐、姜、糖、味精、淀粉、生抽、香油等佐料一概不可短少,做成铜钱大的丸子,或者用菜肉馅包饺子,再挑剔的味蕾亦会绕舌三咂。
我父亲没有吃过我做的鸡蛋木耳豆米荠菜圆子锅,也没有吃过我包的荠菜饺子,他死得太早,时常令我悲感不已。我儿子对于荠菜饺子,不置可否。他是肉食动物。戊戌早春,姑苏杨君一气儿驾车几百里,蓦然造访,竟捧赠一大盒子豆沙、芝麻、梅菜馅料的青团。此为杨君亲自下厨熬豆沙搓艾汁,直忙了半夜,才停妥。吴中须眉的闲雅之情可见一斑。杨君笑道:清明节气将至,吃一回青团,亦不辜负一年一度气清景明好韶光。
何止闲雅,更兼豪迈。前些年,我们去往拙政园,彼时杨君执掌于一家颇有名望的文化公司,硬是邀约一干骚人墨客相聚于闻名赫赫的松鹤楼。鲜衣美食不只蝶庵居士所喜,雅士与俗人亦无别。座中凡书家、剑客、茶人、商贾,面目多斯文逊雅,珍馔美馐尽得三昧,又花签酒令,好不热闹。松鹤楼名气太大,其精烹细作与吴侬软语一样耐人咀嚼品味。于我,拳拳在念的却是甜豆鸡头米与莼菜豆腐羹。鸡头米韧而糯,浸淫芳塘荷香,风味尤足。莼菜是从《诗经》里漂移过来的一种水生植物,紫花翠茎恰似一枝枝袖珍芙蓉。侃侃数载光阴已过,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忽见秋风乍起,张季鹰慨然,遂起莼鲈之思。
别去经年,我已无故乡可思,只念松鹤楼莼菜之嫩,之滑,之色。还是说青团吧。曙色未晞,将它投在蒸笼内文火蒸透,盛放于白瓷碟中,加热后的青团翠碧莹润,未及品尝,口齿生津。今春亦吃过高于友情之上的蒿子粑粑,那是在桐城。文都桐城不仅有“桐城派”,亦有“大关水碗”,“水碗”虽不及桐城古文影响深远,却深得草根食客青睐。而今桐城的餐桌上还多了道嬉子湖打捞上来的鲶鱼,江觉迟喂养的老母鸡。母鸡头天晚上就被宰杀,第二日煲了一锅滋补养颜汤。最后隆重登场的是江觉迟用写出《酥油》的一双慧脑慧手煎成的蒿子粑粑。一俟上桌,我们毫不羞惭地大快朵颐。食罢,方知要领,蒿子粑粑最讲究时令,要纯粹原生态的食材才尽得佳味。江府世代书香,祖父江百川与父亲江兴皖的诗文,江觉迟视同拱璧,珍藏完好。她是诗家后人,拿评诗的标准来烹饪菜蔬,真乃菜品即《诗品》。
东坡诗云“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苏子瞻大才,却勿如当下芸芸众生口福深。人之喜食野菜,除了以慰别情,以解乡愁,以藉流年,或许更多的是因了它们唇齿留香的自然之味罢。“清欢”是一种旷达,是一种所知,是一种境界。偶然翻阅一摞旧书,读到一方印章,文曰“白米芥菜居”,边款云:有白米可,有芥菜可;有白米芥菜更可。略显矫情,但未尝不是一种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