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年大年三十的中午,我们一家三口去老母亲那里吃饭,走进门的那一刻,我发觉她的腰背躬得更很了。头捂着帽子的老母亲瘦弱的身体像一个低垂的问号,更像一只站着的蚂虾,笑盈盈地迎向我们。我喊了一声:俺妈,心里既感到幸福又觉得有些酸楚。老母亲的模样真的老了,她的牙齿掉落的只有上面的两三颗了。我忙招呼她坐下歇歇,老母亲却说不累还有两个菜还要上锅热热。我妻子系上围裙拦着老母亲说她去热菜,老母亲仍要到厨房里去,我轻轻地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歇几分钟,她才肯坐下来。我挨着她也坐了下来,老母亲坐着显得更苍老了,她的头脸几乎耷到了膝盖,一双饱经风霜的手看着是那样的粗糙。我把她的右手拿到自己的腿弯上慢慢摩挲着,问她最近还能“做针线”吗?她说冬天下雪的时候,她坐在被窝用布头子缝了一顶蓝布帽子。我打量着她的蓝布帽子说:“俺妈,您这帽子咋缝得像个‘西瓜帽’,看着很好笑呢!”她微笑着缩回手拽拽自己的‘西瓜帽’说:“管它像什么,只要戴头上暖和就好。”
我再次看着老母亲一针一线缝的蓝布帽子,又端详起了她帽子下面遮掩不住的如雪白发,我觉得晚年的老母亲真的进入了人生的冬天。我和老母亲叙话中大哥插话说:“俺妈前几天在家找过年用的东西时栽倒了,幸亏爬在了床沿上,不然就栽得狠了。”大哥又“揭发”说,老母亲现在左肋骨处还贴着黑膏药,她不让告诉你。我心疼地问老母亲,贴了膏药疼得好些了吗?她手揉着胸口说,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你妈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就像冬天里的一棵枯枝老树,树枝不知哪时就被风吹折吹断了。
老母亲的一把年纪都是被岁月悄悄催老的,回想她在年轻时候多么漂亮精神啊。我小时候冬天时也戴的是一顶“西瓜帽”,这红色的“西瓜帽”是她亲手做的,而母亲喜欢戴的是那种毛线编织的老式“风雪帽”。这“风雪帽”一般多是肉红色的,帽子垂有两根可以系在颈脖子上的飘带。那年代女性老少都流行戴这样的帽子,年轻女子冬天穿着红红绿绿的棉袄,“风雪帽”一戴,寒风雪幕中逛街干活都是一道风景。我的母亲也是这身装扮,只不过粉红色的棉袄上缝有几块补丁,但这并不影响我美好妈妈的形象。母亲常常一手搀着我,背着弟弟去工农路那边去挣钱,晚上披着月色她再搀着我,背着弟弟回家。那时来回的路上母亲还给我们哼唱一些歌,我问她这都是什么歌?她说这是“白洋歌”,老百姓自己编唱的。“小娃娃,快回家,妈妈在家等急了。顺着路灯抬眼望,俺家娃娃到家了……”母亲还会在回家的路上给我们买点炒熟的花生吃,她不怕冷似的除下了那肉红色的“风雪帽”就用它包了起来。
母亲年轻时,在春天这个季节里脸上更荡漾着好看的阳光,尽管那时衣服穿来穿去的就那几种颜色,可依然美醉着人们的心。我的母亲在春天里常穿着圆翻领衣襟下面有两个口袋的蓝褂子,在满目明媚的树下或自家小平房里为我们一家人缝缝补补,浆浆洗洗。母亲年轻时就是一位裁剪做衣服的好手,家里人四季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的,而且衣服内外翻新或改做成别的东西也非常在行。我家那台飞人牌缝纫机在我出生时就有了,母亲双脚踏踩着缝纫机压板发出的声音是我最熟悉的。我和大哥、弟弟就是在这清脆而美妙的声音中先后走进了学校,接着又踏入社会的。
我小时候始终认为父母是不会老的,哪知那都是孩子们的梦想。人是不断会老的,同样是盘古的太阳和月亮,一茬一辈的人追随着前人的脚步,追着追着不经意间就发觉自己头上冒出了白发。作母亲的常感叹说:“俺们的年龄都是被孩子的脚步撵大的!”这话说得很亲切也很有点哲理,想想真对啊。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真的好像在一夜间,也就变成了父母甚至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这样,我们父母的辈份自然又登上了一个更高的台阶,年纪增大也变老了。
我有时就想,如果父母的年纪能永远不老,老母亲的人生再能返回到春天这个季节,那该多好!前几天,当我把这种想法告诉了老母亲,她开心得笑了,说冲着你这话她还想多活几年。我给她轻敲着后背说,看您腰驼得多厉害,等春天再暖和些,我带您到楼下走走,放风筝去。我要把大风筝放得高高的,俺妈您一定坐稳当了,我要用能晃动蓝天的风筝线将您的腰给拉直了!俺妈您千万别嫌疼,即使我的愿望难以实现,您今天的模样在儿子心间也是最美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