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小镇通往乡下的一条小街上(说是小街,实则两米多宽的巷道),两排低矮的青砖小瓦民居蜿蜒伸向前方。一日,突然从屋檐下冒出一块六十厘米长的木板“商记面馆”的招牌,之后,每次上学放学经过,都看到热气腾腾的白雾从屋里飘出,顺着屋檐向小街上的旮旮旯旯弥漫,馄饨、水饺、手擀面入水的面香和卤菜的香味,把肠胃挑逗得叽里咕噜。三五成群的食客进进出出,满脸笑容,一些年长的食客从家中带来印有“毛主席万岁”“人民公社好”等字样的大搪瓷缸,买好需要的面食,不紧不慢地端向家中。那时,家里生活拮据,压根就没奢望去面馆吃顿可口的面食。终有一日,受到父亲奖励,我才要求吃一碗酥鸭面。坐在面馆的木桌边,喝着咸淡适中的面汤,啃着香软可口的酥鸭,感觉是长这么大最好吃的一次面食。
这家面馆的老板姓商,60多岁,面容清癯,体态微瘦。自己是主厨,下手是老婆和几个女儿。据他介绍,他是他们家三代单传,从祖父开始就是生了五六个女孩后,才生一个男孩。商老板有五个姐姐,父亲急了,在40岁的母亲刚刚怀孕的时候,就给他起了个名叫“志止”,谐音制止,志是辈分,意即到此为止,果真遂了父亲的愿。做这门面食也是祖上家里孩子多,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才给逼出来的,自己的手艺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家规是传男不传女。商老板的老婆从20多岁一直生到40多岁,一次次挺着大肚子,夫妻俩眼巴巴地指望能生个男孩,可一次又一次,都是女孩。说起这些事,商老板总是伤心地叹口气:“没儿子不要紧,我这门手艺可就要失传了。”
因为工作关系,我离开了小镇,却一直怀念“商记面馆”那吃后不忘、口齿留香的面食。有次在县城的一个巷道里,偶然发现一家挂有“商记面馆”的小餐馆,顿生疑惑:“商老板说过家规传男不传女的,这家面馆肯定是冒牌货。”本着好奇,跨进餐馆,要来一碗酥鸭面。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酥鸭面端到面前,我迫不及待地大口吃起来,咀嚼酥鸭时,我特意慢嚼,调动所有记忆,品出和商记面馆的面食、汤味不相上下。我好奇地问老板:“你这手艺哪学的?”老板是位年轻的乡下人,憨厚地笑着说:“跟商记面馆学的。”“不可能吧,商记面馆的老板我是熟悉的 。”年轻人低着头不再说话,自顾自地忙活着手中的事情,我抬头看见厨房里正在忙碌的主厨却是一位年轻的少妇。
周日,和朋友在省城的茶吧闲聊,天色渐晚,华灯初放,朋友建议去一家面馆小吃,还拍着胸脯:“保证你吃得爽。”随着七弯八拐,来到一家菜市场的小街上,朋友指着前面“商记面馆”的小餐馆说:“就是这家,人可多着呢,要排队。”我一愣:“怎么又出现个商记面馆?”面馆里人头攒动,排档式的餐桌前坐满了人,取了个号,然后在吧台前边等候边和伙子说话:“怎么叫商记面馆?老板姓商吗?”“我们老板不姓商,她的手艺是跟老字号商记面馆学的,所以叫商记面馆。”伙子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又让我似信非信,人多,说不上话,便没再搭讪。
在我的心里却一直对商记面馆怀有兴趣。终于趁返乡的时候,再次去了“商记面馆”,此时,主厨已经换为商老板的女儿,我好奇地和她又翻回之前关于手艺传男不传女的话题。她闲暇时告诉我,几年前,商老板生了场大病,他以为逃不过阎王的手心,病床上想得最多的就是懊悔这个能挣钱的手艺没能传下去,女儿们的日子也都紧巴巴的,止不住地流泪。
出院后,他决定打破家规,把女儿们叫到身边,愿意学的,就一把手一把手地教。想到农村那些多女户的家庭,很多生活困难,他又立了规矩:凡是家庭生女孩、生活一直困难、尚未走出农村的,只要愿意来学习的,都免费教授一名女徒弟,传女不传男,学完手艺必须走出小镇,在外地开面馆,免费使用“商记面馆”的招牌。听完这些,商记面馆的招牌忽然在我眼里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