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龙山庄是我向往的一个去处。因为有诗词文赋里的小木屋,有地道的美食,更有叶稠荫翠,微月半天。
清晨从稻香楼启程,一天紧锣密鼓的走马游览结束,阅山居庭前的水泽已亮起潋滟的波光,极目远眺的山峦只剩下氤氲起伏的影子。车窗被雾气裹挟,竭力睁大眼睛,想看什么也是枉然与徒劳的。只晓得大巴车在陡峭的山道上盘旋,偶尔车体与山崖里伸出的树枝相碰擦,发出“吱吱吱”的声响。
汽车开了多久,也不大记的清晰了。似乎是很久的样子罢。抵达卧龙山庄时,天已透黑。四周泼了墨一般,没有边际。“有些灯火是孤独的,在夜里,什么也不说”,诗人顾城曾有过的梦游般的呓语。而此时来自山庄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木格格窗栅里的灯火,却是温馨且可爱的。
山庄笼罩在夜色里。步出小木屋,呀,天上飘下滢盈细雨来了,如绵密的锦缎拂过面颊。在这海拔七八百米的半山腰,山风不复白天的温煦,而带有些微的凉意。有人抱着臂膊,站在斜坡上,抬头看天,木屋半明半寐的灯光笼罩着他,他自顾自后悔没有带件薄袄子。作家书屋门口有搭好的戏台,长凳子一排排,因为冷,人都躲到屋檐下看去了。演员三几个吧,女的粉面桃腮,水袖曳地,施施然碎步走着圆场;男的俊眼修眉,鬓若刀裁,端坐在一方几案前。是韵味十足的黄梅调,声甜字美,娇音婉转,唱的哪一出却也有些模糊了。
雨是不知不觉大了起来的。这时已曲终人散去,自然没有一钩新月天如水了。“噼噼啪啪”“淅沥淅沥”大颗大颗的雨滴瞬间连成一片,落在山庄里,落在木屋上,落在黑魆魆的人间草木间。
这样的时辰,喝茶,谈天,发呆,翻几页发黄的旧书,或者摆一桌牌局都是再好不过的。茶叶中上等便可,此地有涓涓溪流卧龙山泉,是不愁泡不出一壶好茶的。壶小乾坤大,山中日月深。说与不说,人生况味大抵都蕴含其中。周作人有《苦雨斋》,苏学士作《喜雨亭》。何哉?今人对古人,境遇与境界耳。
《陶庵梦忆》中有《烟雨楼》篇,尚无《湖心亭看雪》之大名。张岱道:“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烟雨楼因“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意而得名。坊间有乾隆六下江南,多次登临烟雨楼,赋诗近二十首之传说,可见嘉兴人确有骄傲的资本。陶庵接着又言“然烟雨楼故自佳”。这“故自佳”自有一说。乃“楼襟对莺责湖,涳涳蒙蒙,时带雨意,长芦高柳……”可见,雨落何时,何处听雨皆是极有讲究的。
“雨夜好读诗”。可不是么?“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今日所见,杏花初绽,弱柳依偎堤岸,粉樱低垂,沃野土润苔青,潜山处处皆是灵动秀美的,天色溶于水中,水色蕴涵天光,只是缺了“画船”勉强可算憾事。 但于晓夜,邂逅一场斜风细雨,或者明日的脉脉远山“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未尝不更添些江南的韵致了。至于“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不说也罢。还是“竹杖芒鞋轻胜马”“小楼一夜听春雨”给人一种淡淡的喜悦。其实,晴天与雨天,亦如人生的得与失,悲与喜,生与死,自然界的枯与荣,冷与热,夜与昼,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吧?
在潜山,似乎总是与雨有缘的,最近的一次去登天柱山,是乙未新春正月初八,姑苏有雅君姊、德平兄,沪上有俞杰君,含山有蓝叶子。全力旅店只有我们几个,第二日登山也漫山遍野的不见游客,仿佛也只是我们几个。出发时是微雨,攀至半腰,却是滂沱大雨夹着雪霰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气温陡然降至冰点。缆车是敞开着的,我们几乎被冻得停止了呼吸。时至今日,一擎天柱冰清玉洁的容颜,巉岩里的挂满霜华的玲珑剔透的苍松,却依然,历历在目。因概不能忘,后作《雨中登天柱山》记述斯情斯景。
此刻,天柱山与我就近在咫尺。
卧龙山庄上空的雨大约给即将涌动的晨曦赶跑了,“唦唦唦唦”的声音早已消散到无崖的虚空里,夜的酣醉,夜的清寒,似乎能听到醒着的几盏灯火的心跳。山庄在春夜里,在世界的一角,安宁而深邃。
耳畔似闻泉流汩汩,读几页《板桥杂记》。恰有“大雨打蓬窗,侧侧有声”之句。遂又想起昨日在孔夫子旧书网有售曾宾谷的《赏雨茅屋诗集》,好名字,未及细读,却不知是怎样的一个诗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