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泽丰

金黄的晚稻被母亲用手里弯弯的镰刀割倒，一堆一堆地躺在她的身后，躺在深秋的田野里，等待日照一两天，父亲便扛起稻桶，将稻粒脱下，挑回家中。而此时的我们，常常跟着父母，拎着竹篮，捡拾那些遗落在田间的稻穗，尽管有时颗粒无归，但里面装满了笑声，装满欢乐。在时间的田野里，我不止一次地回忆起自己曾经拎过的竹篮，也一次又一次地用它来捡拾我贫穷而快乐的童年，所捡到的，仍然是空空如也。

竹篮至今挂在堂屋的山头墙上，许多年没有取下过，自从父亲去世以后，也没有谁愿意去取下它。在我的眼里，它盛满了往事，盛满了追忆，沉重地悬挂在我们的头顶，似在眺望着村东头的田野，眺望着那些饱满的谷粒，眺望着我常年不归的脚步。

许多年后，我怀着复杂的情绪回到故乡，时值深秋，田间的稻子被收割机收割一空，剩下一尺来长的稻桩立在那里，有的还泛出了青色。这不是我记得的儿时的稻桩，我儿时的稻桩比现在的要矮得多，它们离地面只有寸许，是母亲躬身收割留下的产物，它们几乎紧贴地面。现在，即使我走遍田间的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出一棵类似于当年的稻桩来。我有些茫然。当初，父母的躬身包含着对谷物的敬畏，对大地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而现在这种敬畏，却被大型、超大型钢铁机械隆隆地撵走，挥之而来的是铁的手臂，是高效率的收割和脱粒。

记得儿时，稻子即将成熟，站在当家塘坝上，放眼望去，无边的金黄色铺展到视觉的尽头。望着，就能让人感到慰藉和安心，感到丰收和喜悦。那种场面，是大地对人类的馈赠，它以谷物的方式孕育着生命。而生命对于谷物，又怎能将它遗弃，所以捡拾谷粒，成了大人们吩咐给我们孩子的任务。我跟在姐姐的身后，沿着母亲收割后的足迹，四处搜寻。姐姐的目光敏锐，她善于发现，不到半天功夫，就能将手里的竹篮捡满，而我竹篮里的稻穗却是寥寥无几。父母和姐姐常常笑话我，说我眼睛看天，是去捡快乐的人，哪能捡到稻穗。

饱满的稻穗诱惑着农民，诱惑着我懂事的姐姐，她把它们捡进竹篮，捡进谷仓，捡到我们日后饥饿的肚子里，化作能量，滋补着我的血肉之躯。我不知道捡拾稻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道这些散落的稻穗，填充过农民饥饿的岁月，助着他们一代又一代成长、繁衍和生息，支撑着永不衰败的村落。

时间就是一条大河，涤荡着人世间所有的事物，包括我们曾经拎过的竹篮，包括生我养我的村庄。我第一次感到村庄的衰老，是在父亲去世的时候。记得父亲临终前，他把浑浊的眼睛一直盯着墙上的竹篮，就像钉在风中的某声叹息，守在一旁的我和姐姐，顺着他的目光，热泪涌了出来。

现在，捡拾谷物离我遥远了，即使拎着回忆的竹篮在梦里追赶，我却怎么也追不上。现实中，我心痛地坐在桌前，把那些令我感动的片段捡拾回来。秋风吹进窗户，落叶在窗外翻飞，隐隐约约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的故乡，回到了我儿时的老屋里，风吹过父亲的遗像，一切又模糊起来，老屋空空荡荡。我在想，昔日的一些事情是多么美好，它把和美掺和在四季的轮回中，春天孕育，夏季生长，金秋收获，寒冬收藏，在这些事情的源头，自然给了人类许多的告知和启示，人们在加快物质进程发展的速度中，立足于大地，又该怎样去深入大地对美好事物进行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