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1898~1989),“草书以大王为宗,释怀素为体,王觉斯为友,董思白、祝希哲为宾”,遒劲清丽,气骨挺立,盘旋飞舞,千变万状,作品洋溢书卷气和俊逸风韵,尤其在墨法和笔法上多有独到探索,开草书未有之新境界,被公认为一代草圣。人们得其片纸只字,多珍若拱璧。
对林散之的字,启功先生先是坐在椅子上看,继而站起看,尔后又走到跟前细看,少顷他后退几步,心中惊叹当今尚有如此手笔,接着脱下帽子,深深地鞠躬,一个,二个,三个。而赵朴初表示“倘能赐予墨宝,不胜感谢” 。
其实,不仅是书法,林先生的诗书画堪称三绝。启功先生说他“无雕章琢句之心,有得心应手之乐”。赵朴初先生赞叹:风雨萧萧惊笔落,精神跃跃着花开。色相臻三绝,老辣文章见霸才。 ▋据《安徽画报》
散之老人除毕生钟情诗书画外,还有一大爱好,即爱看戏,尤其爱看家乡的黄梅戏,对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的演出,更是达到痴迷的程度。他的夫人也最喜欢严凤英的戏,当年《天仙配》电影上映时,他和夫人连看两场后,夫人还单独跑到电影院陆续看了几场。散之老人有首七绝《偏爱》:
宿业年来偏爱她,枝枝叶叶看夭斜。
如何月下嫦娥影,错认当时萼绿华。
这里的“萼绿华”是传说中的仙女名,陶弘景《真诰运象》说其是九嶷山中的得道美女罗郁。散之老人将严凤英比作仙女嫦娥和萼绿华,说其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袅娜多姿,妩媚动人(“枝枝叶叶看夭斜”),足见他对严凤英偏爱有加。
散之老人还有一首七绝《忆》,也是歌吟严凤英的佳作。老人在题目“忆”下自注道:“君桐城人,为黄梅戏名演员。四人帮时,被逼自杀,皖人怜之。君姓严,名凤英,演青衣擅名当时。”诗曰:
皖中凄绝黄梅女,血泪沾成碧草痕。
千古伤心唯一死,落花谁忆玉楼人?
此处“玉楼人”用典,《李义山文集·李贺小传》:“长吉(‘长吉’为李贺字)将死时,忽见一绯衣驾赤虬,持一版,书若太古篆,长吉不能读,歘下榻磕头言:‘啊奶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少之,长吉气绝。”后称青年文人之死为“玉楼赴召”或“玉楼修记”。这首诗追忆严凤英“文革”中被逼而死,委婉悱恻,深挚凄绝,读之惊心,具有动人的艺术魅力。
严凤英丈夫王冠亚,1929年出生于湖北武汉,1950年毕业于原国立安徽大学,曾在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工作,1956年5月转业到安徽省黄梅戏剧团,担任导演、编剧、创作组副组长等职。作为严凤英最亲近的人,他为整理和宣传一代表演艺术家的生平事迹和从艺精神不懈努力:曾创作42万字长篇传记小说《严凤英》,并改编成广播剧《严凤英》,获 1987年全国城市广播电台文艺特等奖,合肥市人民政府通令嘉奖;后又改编为15集电视连续剧《严凤英》在央视播放,在全国引起热烈反响,获得 1988 年“飞天奖”一等奖。
王冠亚敬仰散之老人,曾托人代为求字,老人闻言欣然应允。不久,他得到老人的大草条幅,写的乃是其另一首七绝《咏严凤英》:
犹是缠绵旧恨牵,黄梅队里忆婵娟。
奈何一赴瑶台诏,委婉新声托杜鹃。
手捧墨宝,王冠亚激动万分。不仅那沉雄飘逸的狂草,如春雨泼树,湿云出岫,妙趣横生;而且诗篇情感真挚,蕴藉深厚,读来特别感人。1984年春节前夕,散之老人将数年来咏严凤英诗作9首,抱病书写长卷一帧,寄往合肥赠其永存。请看其中三首:
昨夜梦君至,犹扮假驸马。
堂哉气轩昂,举止真大雅。
我若是小姐,甘心拜裙下。
——《又 忆》
何处黄梅女又来,分明前影尽徘徊。
如今得遇西王母,留作瑶池第一才。
——《黄梅女》
倩影迷离旧恨牵,无缘一面竟来缠。
分明画里前身在,现出莲花座上仙。
——《莲 花》
王冠亚得到长卷,如获至宝,数日里展玩多次,每每不忍释手。当他得知散之老人已 86 岁高龄,且为病中所书,深为感动,坚持要赶赴南京当面致谢,说非此不能尽其心意。
1984年5月的一天,春雨淅淅,绿染万木,王冠亚在原《安徽日报》文艺部青年记者殷伟的陪同下,来到玄武湖畔中央路117号一座小楼的大院门前。散之老人当时身体欠佳,正卧榻休息,本不接待客人,但闻严凤英家人前来,很是高兴,乃起身接见。老人扶杖来到客厅刚落座,王冠亚连忙鞠躬表达谢意。老人摆摆手,示意请坐下,接着拿起桌上的笔,颇有些激动地写出:“严凤英,难得!”这时,他手中的铅笔几乎把纸戳破,桌子发出“咄咄”之声。他又写道:“有才遭忌!四人帮时,唯戏剧界受害最大。”他接连写出盖叫天、老舍的名字以后,还重重写道:“梅兰芳若在,也要斗死。”王冠亚写:“这是浩劫,在劫难逃!”老人眼睛一亮,微笑地写出五个字:“我有诗吟此。”原来,散之老人吟咏严凤英的诗中,就有一首名为《尘劫》:
尘劫人间惊万千,唯君一死最堪怜。
凄凉练好霓裳曲,奔入蟾宫作散仙。
这首诗前两句写实,描述“十年浩劫”,举国遭殃,一代名伶严凤英之死,最为凄惨可怜。后两句由实转虚,说严凤英艰辛练就一副好嗓子和美妙乐曲(“霓裳曲”是唐代杨贵妃演唱的乐曲),却只能在天上月亮蟾宫里演唱了。诗篇写人间凄婉哀痛之悲剧,落脚点却说死者“奔入蟾宫作散仙”,想象奇特,意境优美,以乐写苦,以喜写悲,更凸显其悲痛之至。散之老人直言,其诗在书画之上,并非虚言。
王冠亚与散之老人兴致勃勃地笔谈一个多小时后,告辞而归。此后数年,他一直把散之老人书写咏严凤英的条幅挂在书桌边,以表达对爱妻的思念和对老人的崇敬之情。后来,桐城市博物馆设“严凤英纪念馆”,王冠亚先生将散之老人、刘海粟大师等众多名家吟咏赞颂严凤英的作品,无偿捐献给了博物馆。这既是向严凤英家乡人民献上的一份厚礼,也是对严凤英的最好纪念,同时还为这些珍贵墨宝找到了最好归属!散之老人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会欣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