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新奇的照相术刚从英国传入中国,普通百姓还不能轻易享用这项新科技的时候,住在宫里的皇亲一族却得天独厚,随时可以请内务府聘用的照相师或经过专门训练的太监,为拍照玩耍留念。
A 五姑母穿上光绪皇帝衣服戴上皇冠照了一张女扮男装的相
追溯一下照相术传入宫中的源头,那是光绪年间的故事了。大清国驻英法大臣裕庚在回国述职时,突然使慈禧太后对西洋先进的科技成果大感兴趣。她听说裕庚的女儿德龄曾随从其父在欧洲生活多年,德龄以年轻人的眼光,观察欧陆先进事物,接受得比老一代更快更多更无禁忌,于是慈禧太后颁下懿旨,令裕庚那位见过欧洲新奇玩意儿的女儿德龄,做了慈禧太后自己的贴身女官员,要她天天给太后讲英法的新颖奇特见闻。
这位内宫女官德龄不负重托,不但自己为慈禧娓娓讲述新奇的西洋景,而且,还介绍了她的弟弟勋龄进宫,表演西方刚刚发明的神奇照相术。勋龄给慈禧太后照了几张她从来没见过的异常逼真的相片以后,慈禧和宫里的人们顿时看得两眼发直,惊得目瞪口呆,觉得相片是把人物和景致刻印在纸上了,真实得不是一星半点。慈禧太后带头,宫里人们紧随,都争先恐后照起相来。当年我五姑母珍妃就是最爱照相的一个。
不过有一次,五姑母一时高兴,玩儿过了头,她模仿慈禧太后化装成观世音菩萨照相的玩法,自己穿上了光绪皇帝的衣服戴上皇冠,照了一张女扮男装的相。这事被好事者密告了太后,闹出五姑母珍妃被慈禧太后严厉训斥的轩然大波,太后责令人人必须自律,妃嫔更不得轻浮放纵不守本分。从那以后,不仅五姑母没敢再照相,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伙儿谁也不敢再随意照相了。
B 先父看过照片令我立即将照片连同底版销毁,不得有误
直到慈禧太后宾天之后很多年,宫里人才慢慢又玩起了照相。宣统皇帝大婚前后,小辈们带头,掀起了新一轮照相的高潮。我进宫住的时候,亲眼见到皇亲国戚老老少少常在宫内各处拍照留念的景象。
我当然也兴趣颇浓地照起相来。
谁料想,我在一次照相时欠缺思考乐以忘忧,与当年的五姑母珍妃一样,犯了大错,只是幸好没人声张而不了了之。
那些年,我们几个宫中少女照相很多,散失的也不少,只是那张差点儿惹出大祸的相片,我却一直非常喜欢,于是偷偷珍藏身边,保存至今永留纪念。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从来没敢再把那照片拿出来给别人看,因为当年先父看过那张照片后,十分生气地严词训令我立即将那照片连同底版一起销毁,不得有误!我不敢违抗父命,确实照做了,记得是叫永和宫的太监夏升替我砸碎了毛玻璃底版、烧毁了已经洗印的照片。不过,说实话,我真是很欣赏这张被先父斥为犯了“天条”的照片,觉得它记录了无法再有的欣喜快乐,反映了当年我们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在销毁时,神不知鬼不觉,我偷偷地留下了一张。
要问这张照片惹了什么祸,得从照相的前前后后说起。
C 皇后婉容建议我坐在中间她和淑妃分站两边簇拥着我照相
我不记得准确年份了,但肯定是一年的暮春三月,皇宫花园牡丹盛开,我四姑母瑾太妃兴致极高,在花园里摆设露天午宴,招待我的祖母(亦即瑾太妃的母亲)以及随祖母入宫的九姊唐梅,边吃饭休息边赏花聊天。那天作陪的还有溥仪的皇后婉容和皇妃淑妃文绣,当然还有我。
欢乐游宴结束时,我们四个少女陪着两位长者,在绛雪轩前盛开的牡丹花下,以及亭边池畔照了好多张相,然后,瑾太妃和我祖母打发我们年轻人自己去玩儿,她们二老缓步去赏花散步了。
我们四个年轻女孩,看着彼此一模一样的靓丽服饰,心里美滋滋的,感到意犹未尽,不约而同地想再照些我们年轻人自己的相片。皇妃文绣马上吩咐太监,让他立刻去请照相师与我们同行,准备再拍照。一切安排停当以后,这时婉容和文绣同时发现,我头上梳的是两条发辫,和她们三个梳的比较成熟的正规盘髻不大相衬,缺乏成熟美感,劝我为了照相改梳盘髻。
我琢磨了一下,她们仨的年龄和我都差不多,而且淑妃文绣比我还小,但是,她们却都算是已婚的成年人了,按例律,她们梳旗头盘髻名正言顺,我若梳盘髻则是与未婚身份不符,发式超前而且不合宫制,特别是未经四姑母瑾太妃允许,不可擅自决定改变发式。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是不想梳个盘髻尝试一下,再加上经不住皇后和淑妃的怂恿敦促,于是我壮着胆子去请示四姑母了。我没想到,四姑母瑾太妃十分宽容大度,她认为我们只是玩玩开心罢了,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梳头装扮完毕,我们带着照相师,一起兴致勃勃地四处找合适拍照的好风景。走到钦安殿前的石山上时,我们终于发现了拍这张照片的好地方:树荫下的假山小平台上,放着石桌、绣墩,环境清幽而且高雅。皇后婉容高兴地建议我坐在石桌后面,她和淑妃、九姊三人分站两边,簇拥着我照一张相片,纪念我第一次梳盘髻旗头。
皇后跟我感情很好,她认为这样才能显出隆重。淑妃在宫内朋友不多,她也常说和我关系算是最好,皇后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所以,婉容的话音刚落,淑妃二话没说,兴冲冲地跑到石桌旁绣墩的右侧,站得笔直,面露笑意,用行动支持了皇后的建议。九姊也没说什么,不过她可能觉得应当对皇后、皇妃保持谦恭而拉开距离,就径直走到靠近石头台阶较远处,也摆好了姿势站好,静候照相师按动快门了。我没再犹豫,半嬉戏半正规地向婉容谦逊地说:“皇后,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拉着她的手愉悦地走到石桌旁边,兴致盎然地坐在那个绣墩上了。我坐着,皇后站在我的左侧,皇妃站在我的右侧,直到照完了相,我和婉容两人的手还紧紧地拉在一起。
D 倘若慈禧老太后仍然在世这张照片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相片印好之后,首先呈送四姑母瑾太妃看,她认为我们四个年轻人只是玩玩而已,没做评论,首肯照片不错很有意思,这当然给了我支持和鼓励;为了把愉悦传达给更多人,我拉着皇后和淑妃,高兴地向不少宫内人展示了这张照片。后来,我灵机一动,想到家里很多人没见过皇后和淑妃,这张照片中,后妃二人的风采非常清晰,于是很快就拿着照片,跑回家让大家一饱眼福了。记得当时全家人立即围拢过来,看着照片说笑不止,对照片里的各人评头品足,兴趣浓烈不忍离开。只有我父亲例外,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两眼,便转身走开了。
没多久,佣人李福凑到我身边,说父亲叫他来“请”我,要我带着照片去书房,父亲有话要跟我说。当时李福的话流露出严峻气氛,我料到可能我有什么事开罪了父亲,事态绝不寻常。确实,我进了父亲书房就看到他的脸色阴沉,正坐在桌后的圈椅里生气。
我招呼他的“阿玛”两字刚说出一半,他就打断我的话,板着面孔严正指出,他对我那张照片非常不满。原因是,我的头饰与年龄、身份及宫制不合,更严重的是,他指责我居然端坐在中间,令皇后和淑妃分别站立在两旁,成何体统?父亲郑重地说,无论如何,她们俩是高贵的皇后、皇妃身份,我只是瑾太妃的一个侄女而已,怎么能自己端坐中间,皇后和淑妃俩人却像宫女似的站在两侧!
父亲用十分沉重的语气说,这是触犯了宫廷体制的绝大错误,按照旧例,应受“大不敬”处罚,比五姑母珍妃当年的女扮男装照相所犯过错严重得多。他说如果此事发生在以前,倘若慈禧老太后仍然在世,这张照片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他严令我立即把照片底版和加印的所有照片全数销毁,不得再给任何人随意观看。我当时听了父亲的话,深深地自责。我向父亲承认,照相时乐以忘忧导致犯错,保证以后永远不会再有类似错误发生了。
(《我眼中的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杰夫人口述史)》 唐石霞 口述 惠伊深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