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老了,就要怀旧。以往,我不以为然。认为眼前的许多新奇事,还过问不过来呢,哪有闲情去怀旧?然而,这几年却真的不同了,当我往花甲之年行进的时候,当我今年刚达六十整寿的时候,我的思绪就像飞翔的小鸟,飞啊飞啊,专往那记忆中的温馨之地去飞……我真的也怀旧了。我怀念旧事物,怀念故乡故土;怀念早逝的父母双亲,怀念劳燕分飞的姐妹兄弟,我怀念幼时的趣闻逸事,怀念故园的一草一木。我常爱坐在窗前,遥望南天,让思绪的小鸟带着我去记忆的绿草地上遨游,去寻觅,去捧回我幼时已散失的点点滴滴……
凉床就是我最近捧回的我幼时的亲密伴侣。
我家的凉床不知买于何时,但有一点却是明确的,它已是比我还大的古稀老人了。它那已是古铜色的竹床面,光光的,滑滑的,显示着它已历经了几十个春春、夏夏、秋秋、冬冬;它那杉木的床帮、床腿,粗粗的,硬硬的,显现着它虽饱经了岁月的沧桑,迄今却依然坚实。它像那老而益壮的松,越来越显出了它的劲节!
是的,我深深地爱着它。
我爱我家的凉床,爱它饱经沧桑,老而弥坚。
我爱我家的凉床,还因为它是我孩提时的乐园,儿时的天地。
夏天来了,堂屋的隔扇门一扇一扇地下掉收起了。凉床,白天就放在靠近小院的台阶上。姐姐哥哥们上学去了,母亲、祖母、姑母们,在房里谈天说地。只有我穿着小裤衩,戴着红兜兜,独个坐在凉床上,玩我的毛姑姑和它们的小摇篮。有一次,我突然大哭起来,直着喉咙喊道:“马先生来了,马先生来了!”母亲、姑母们吓坏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只见我两腿蜷缩在一起,身子靠着墙壁,眼睛恐惧地看着凉床的那一头,还在哭。母亲再往前一看,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哦,原来是一只大蚂蚁!”她忙抱起我说:“别怕,别怕,它不咬人!”这件事一直成了大人们嘲笑我的话柄。我已十来岁了,有一次哥哥还说:“喂,小安安,我们去请‘马先生’来吃饭,好不好?”一放暑假,凉床可就无闲时了。白天,比我大几岁的大哥、二哥,一完成作业,都抢着睡凉床。有时,我和二哥并排睡在凉床上,大哥坐在竹椅上,三个人一条声地唱起了京剧《四郎探母》。1945年暑假,我父亲刚逝去一周年,少寡的母亲还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深沉悲痛之中,我们三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在凉床上,睡的睡,坐的坐,又一条声地唱起了京剧《玉堂春》。哥哥们还憋着女腔在尖声尖气地唱。母亲没好气地说:“唉,真烦死了!梅兰芳怎不派人把你们请了去!”见母亲烦闷,我们三个对视着伸伸舌头,才安静下来。
晚上,一吃过晚饭,我就扯着阿姨赶快抬凉床、搬竹椅,好到小院中去乘凉。那时候,总是母亲坐在凉床上,摇着桃形蒲扇,我就躺在她身后,那块冰凉冰凉的竹床面就是我最惬意的小天地了。哥哥们坐在竹椅上、小凳上,祖母躺靠在藤躺椅上,听着母亲缓缓地、幽幽地讲述着总也讲不完的古老的神话故事。习习的微风带着小院的花香吹拂着我,轻轻的、柔柔的、湿湿的、香香的,小心眼里感到了无比的清凉、宁静、甜蜜,有时,我就这样听着听着睡着了……
最近,因思念不过,我专程去南京二哥家把它小心地运回巢城。运之前,儿女们打短,说:“一张旧竹床,花钱运回来,真不值得!”在南京站托运时,办托运手续的人也说:“不如买张新的。”我说:“不,正因为它不是新的。”他们似乎也懂得了我的怀旧之情,点着头说:“哦,值,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