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平是我国当代大自然文学的开拓者,30多年来出版了数百万字的作品。我认为,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在当代文学创作谱系中,具有多方面的开拓、示范的意义。
一、 行走无疆:对当下“媒介化”写作方式的一种颠覆
我们已经步入了一个媒介化时代。在媒介化社会中,人们常把大众媒介所构筑的世界,即所谓“拟态环境”,当作现实世界来认知。有不少作家,拒绝与现实世界直接接触,创作的惯常方法是,把媒介所构建的拟态环境当作现实世界的本身,从媒体上搜罗和汇聚千奇百怪的信息作为创作素材。为了改变这种“媒介化”写作倾向,四年前,《人民文学》搞了一个写作计划,命名为“人民大地·行动者”,目的是“吁请我们的作家,走出书斋,走向吾土吾民,走向这个时代无限丰富的民众生活,从中获得灵感和力量”,并“特别注重作者的‘行动’和‘在场’,鼓励对特定现象、事件的深入考察和体验”。
行动起来,走进现场,用“行动”来发现“真实”,用“在场”来代替“虚构”,刘先平先生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就开始了。他的大自然文学写作方式,是用双脚去丈量大地,用身心去体验中国大自然的脉动和风韵。他穿行于大漠戈壁,流连于江河湖海,翻越于崇山峻岭,青藏高原、贵州山区、怒江峡谷、西沙群岛……刘先平在斑斓多姿的大自然中,铭刻着自己生命的烙印。三十多年,刘先平从未停止过野外探险和考察,恰如刘先平自己所言:“我要写的是原旨大自然文学,因而把考察大自然看作第一重要,然后才是把考察、探险中的所得写成了大自然探险文学。”
二、自然伦理:为当代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伦理维度
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却让大自然在作品中充当一个独立的、不可或缺的角色,让自然从“背景”走到了“前台”,彻底摆脱了在以往小说中被遮蔽与依附的状态,自然不再是被剥夺了任何主体性经验和感觉的一种空洞的存在。刘先平总是以谦逊、尊崇和敬畏之情,书写大自然作为一个丰盈博大的生命体无穷魅力,使“自然有了品质、意志、精神和灵魂,在它深邃的胸膛里,搏动着一个巨大的、永不衰竭的、令人感动又令人惧惮的生命”。
如《云海探奇》那云雾缭绕、奇松怪石的原始森林,那宛若“部落社会”短尾猴群;《呦呦鹿鸣》那连绵起伏的三十九岗、奇特有趣的梅花鹿世界;《千谷鸟追踪》中那深谷幽壑,各色飞禽……一切都充盈着令人迷醉的生命汁液,展露着自然自在自足的风姿魅力。由此,作品始终氤氲着人对自然尊崇、休戚与共的深厚氛围,对大自然情感关爱的博大之心,不时流溢于作者笔端。因此,刘先平在作品中建构了这样一种尊重自然、敬畏生命的自然伦理,为当代文学增添了新的伦理维度。
三、人性重塑:为当代文学建构了新的人物类型
人们处理人与自然关系时,离不开人与人的关系,更离不开人自身的人生观、价值观等问题,自然生态的恶化、现代社会生态的严重失衡,都与当代人自身的生存抉择、价值偏爱、认知模式、伦理观念等密切勾连。当我们致力于重整自然生态危机的时候,或许首先应当绿化的,是我们人类自我在精神上所遭受的种种污染和破坏,如功利至上、信仰缺失,心灵空虚,唯有修补人类自身精神生态的空洞与裂隙,人类才能从根本上改善地球上自然生态、社会生态。
感应于此,刘先平在许多作品中都塑造了不同于此前当代文学中的人物形象:他们不为外物所役,简单生活,把保护自然作为自己毕生使命和最高的意义追求;他们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融入大自然当中;爱惜物命,珍视天地间的一切生命,实现人生的诗意化和去功利化。如《云海探奇》中的王陵阳置政治动荡于不顾,竭尽心力建自然保护区;《呦呦鹿鸣》中的陈炳岐、方玲之间信念和爱情的纽带,是保护珍稀动物梅花鹿;《千谷鸟追踪》中的赵青河坚忍不拔地探索林海奥秘;还有那些珍惜自然一切,视自然为神明,人与动物、植物都血脉相通的形象,如《大熊猫传奇》中那对自然山林发自本能的爱的草瓦老爹;《呦呦鹿鸣》中的雷大爷、《云海探奇》中的罗大爷都是这类珍爱和保护自然的人物形象。
这样的人物形象,彻底告别了人在世界上是征服者、享受者的现代性角色预设,所呈现的是一种守护和照料家园的全新生存逻辑,他们是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新人性,即如海德格尔所规定的那样:“人不是存在的主宰者,人是存在的守护者”,守护者不再把自然理解为对象,而是理解为他与其他存在者共有的家园。
四、“中间性”文体:一种新的文学可能性
必须承认,当代文坛有两种不良倾向:一是现实的“悬空化”,即过度追求文学创作的技术化、琐碎化、远离土地和生活现场,逐步丧失了对社会现实的介入和关注。二是以事件为中心的“新闻化”。喜好选择沾满“媒介暴力”和噱头的事件,作为文学的佐料,甚至 “主食”,比如说一些作品往往聚焦重要人物和突发公共事件,而对展示立体而微的世界真实生态,对源于“田野调查”的微观叙事很少触碰。
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警惕着这两种写作陷阱,在尽可能模糊的文体界限中营造一种特殊的叙事策略,以某种“中间性”的创新模式打破传统文学叙事的存在样态。他的作品既不同于纯粹的虚构文学,把现实世界悬置;又不同于那种“事件”中心的新闻化写作,要么制造噱头,要么树碑立传。总体上看,刘先平的创作不炫技,朴素地持守文学理应所具有的审美魅力;同时又借助社会学和人类学“田野考察”,力图通过“客观叙述”,从不同侧面展示大自然的全部真相。有研究者所说“从文体学意义上来考察,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颇有探索色彩,它与动物小说、游记散文、历险小说、科学笔记、考察报告乃至哲学著作等均有关联,是真正的跨文体写作”。诚哉斯言。
故此,我以为,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创作,已经打破了传统文学思维,为当代文学的创作提供了一种新的话语立场,一种发现经验的新视角,一种书写经验的新方式,从文学秩序上来说,为当代文学提供了新的生机、力量和资源,成为一种新的文学可能性。因此,刘先平在作品中建构了这样一种尊重自然、敬畏生命的自然伦理,为当代文学增添了新的伦理维度。
(作者为河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著名评论家。本文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