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日上午7时37分,爆炸声后,昆山中荣金属制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荣公司”)被浓烟包围,这个对毛坯轮毂进行抛光“修饰”的车间里,75条性命转瞬即逝,185名伤员被分散在15家医疗机构中抢救治疗——这成为“七夕节”最惨痛、最黑暗的记忆。
距离爆炸现场1公里外的平巷菜市场里,吴善洲经营的昆山伯乐人力资源服务公司突然冷清了不少,“换作平时,一到下班时间,不少中荣厂的工人都来这里玩,现在很多熟悉的面孔都见不到了。”
置身在这座巴掌大的市场里,“安徽土菜馆”、“皖北饭店”、“淮南牛肉汤”等地域招牌非常显眼,很难让人意识到,这里离安徽还有400多公里路程。
出事的车间里共有安徽籍工人40人,占总人数的15%。
“特殊”的群体
在昆山开发区街头,随处可见劳务公司的店面。
海纳人力资源有限公司开了十几年,负责人丁德权是安徽六安人。
“我们从来不跟‘中荣’对接劳务,就是拿招工单子给我们做,我们都不愿意接,风险太大。”丁德权说,中荣公司在当地很出名,因为工作环境的特殊与高收入回报的反差,吸引了一些比较“特殊”的务工者。
这种“特殊”有几个明显的特点:文化程度都不高,群体年龄段偏向中年化,家庭经济压力比较大,“还有希望能出来多挣点钱,这样说出去也好听。”
丁德权说:“他们公司比较倾向于直招,直接面试,合格了就培训,技术要求也不高。”
在中荣公司曾干过3个月抛光的吴刚说,只要把毛坯轮毂那层粗糙不平的金属层磨得光滑,就是一件合格制品,计件收费。
“纯体力活!没技术含量。”曾从中荣公司辞职的员工周长霞说。提及这份工作,离职的在职的员工都会添一句:“环境比较脏,都是灰。”
直到爆炸惨案后,他们才知道,这种能引发惊天爆炸的金属粉尘,叫做铝粉,吸附力很强,是隐藏在金属粉尘背后的死神。
火热的劳务介绍
开发区的平巷菜市场里,聚集了多家劳务中介公司。
这里成为厂区工人下班后常逛的“商业区”,廉价小商品、小饭店充斥其中,走在路上,随处可见留着长发的年轻人,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快步从这家手机店窜到另一家超市。
每一家劳务中介公司门外,都竖起了各类招工广告牌,“工资3500~6000元/月,加班工资另算”,前提要求是“能吃苦耐劳”,年龄18岁~35岁。
到了夏天,启航人力资源有限公司,生意也淡了不少,23岁的负责人连东磊投身这个行当已有2年时间了。
“以前也在电子厂上班,干了几年后,还是想做点生意,劳务中介还比较吃香,主要还是靠人脉和关系。”连东磊说。
一名自称是宿州的求职者走进店内,称自己27岁,以前在深圳干过电子,现在想找一份电子厂的工作。
“周末加班吗?加班工资怎么算?有保险吗?如果离职要不要付违约金?”求职者一连串发问。连东磊坦言,现在求职者更懂得保护自己了。
半个小时后,求职者登记好信息离去,表示会回去考虑一下。
连东磊说,他们从不跟求职者签协议,也不收钱,只会将对方推荐给企业,“如果录用合格,企业就会返还一点劳务费。”
这里有个“小安徽”
“安徽人比较吃苦耐劳,受不少企业青睐。”在记者走访中,了解到平巷莫家湾村和东皋新村是离开发区最近的两个村庄,这里看似不大,却居住着好几万人口。
街头巷尾,“皖北饭店”、“淮南牛肉汤”等带有安徽地域色彩招牌随处可见。
“在务工群体中,河南、陕西、山西和安徽人占很大比例。”伯乐人力资源服务公司的吴善洲说。
皖北饭店的老板姓朱,来昆山经营饭店已有好多年了。“这里安徽人多,打工的,卖菜的,摆地摊的,干啥的都有。”
“安徽人多,也比较团结,所以安徽人在这一块势力比较大,一般人不敢惹。”朱老板告诉记者。基于乡谊的帮助,务工群体也渐渐成区域化。
全友劳务中介的老板姓邢,萧县人,他开了五六家连锁劳务中介店。为了方便老家人来昆山找工作,老家萧县也设了劳务中介门店。
“我们一般不建议务工人员到中荣厂,因为那里太脏太累了。”邢老板说。
为什么会去中荣?
建于1998年的昆山中荣,核心业务就是电镀铝合金轮毂。
在中荣公司里,工资收入最低的是包装车间,一个月也有4000多元,“抛光工资相对比较高,一般都能拿到五六千元。”邬大哥告诉记者,他的妻子王丽君在爆炸后至今还无消息。
“里面干活都要戴口罩,一天下来,人都成了黑人。”所以下班出门的工人,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鼻孔里都是灰,不然没法见人。”
既然金属粉尘危险这么大,为什么还会有人会去中荣公司?原因可想而知——那里挣的多。
“去抛光车间上班的人,都知道环境不行,但文化程度不高,年纪偏大,短期内都想挣到钱。”在开发区一家电子厂上班的张斌(化名)分析,他来到这里打工已有10多年了,大大小小工作换了十多个,择业经验很丰富。
融不了城,回不了乡
“很多去中荣上班的工人,都是被挣到钱的亲戚朋友带进去的。”张斌说。
过去,经常有“中荣”抛光车间的员工下班后,跑到中介店内打牌聊天,张斌与其攀谈后,发现里面的员工也很复杂,“要不就是干了几个月就走了,要不就是干了几年还继续再干。”能扛住这种金属粉尘的群体,大多还是任劳任怨的中年人,集中在三四十岁年龄段。
发生爆炸的车间里,共有40名安徽籍工人当班。平均年龄在35岁左右,最小的23岁,最大的45岁,以皖北人最多。
站在低端制造业的流水线上,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立点,当班的200多名同事间相聚不到1米,鲜有交流,“抛光机声音太大,说话听不清,也不敢轻易摘下口罩。”以致工人练就了一种本领——“戴着口罩还能认出人,摘下口罩就认不出了。”
邬先生的妻子王丽君是很多中年务工者的缩影,背离老家土地,投身大城市里的流水线后,才发现竞争有多激烈。“去其他厂,有很多要求,没有路子,那只能去中荣,干的是体力活,要求低。”
被淘汰的“边缘人”
在效率和收益优先的大背景下,办法总比困难多。越来越多的企业流水线更倾向于“3~5个女工+1个男工”合作方式,“比较容易管理,也不怕打架出事。”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倾向于制造业、纺织业、电子业等技术性行业,但要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却不容易,以最常见的电子厂为例,首先必须要过的就是英语关,“求职者必须要认识26个字母大小写,还有19个单词。”一张“进厂常见试题”就贴在中介公司门口,“跟他们的工作有关,不会就不要。”这些单词分别是“一周七天”和“十二个月”。
这种对英文知识的硬性要求,又将一批文化程度不高、年纪偏大、职业期望值又不高的工人,直接推向主推体力劳动的企业,成为“边缘人”。
多位劳务公司负责人告诉记者,这里用工缺口一直存在,“越缺越招,越招越挑剔”。
爆炸前月还涨了工资
“过去中荣公司还分淡季,最近一年来,基本月月都是旺季,都要加班。”吴善洲说,随着订单量增长,用工缺口也随之变大。
“一个月休息2天,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般人很难吃得消。”在爆炸前一个月,抛光车间的工人工资又提高了1600元。加工资意味着订单量又增加了。
除了厂里自带的除尘设备外,工人每周要领3条口罩。工人长时间紧扣着轮毂圈,时间一久,手指麻木了,没法完全伸直。
记者从焦急的工人亲属那里,直接或间接地了解了中荣公司抛光工人的艰难与辛酸:
汪远红,安徽滁州人,24岁,是一个2岁孩子的母亲;
张方敏夫妇,去年贷款买了房,欠下17万房款,家有2个未成年的孩子;
王丽君,38岁,大女儿读大学,小儿子念高中,生活压力大;
左大姐,43岁,两个子女都在读书;
……
当“生存”代替“生活”,成为一个家庭面对的首要问题时,工作环境优劣的选项只能被所谓的高收入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