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转红轮》是金雁集三十年研究之功力，为我们梳理出1840~1923年近百年来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思想谱系及发展脉络。讲的虽然是俄罗斯，但对于生活在当下的每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阅读这本六百九十八页的大书无异于一次胸口碎大石般的体验。抖掉碎屑坐起身来，不免陷入“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感慨和困惑。这问题，既是问自己，也是问这个国家、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

金雁将俄国知识分子光怪陆离的政治派别，令人信服地划分为“寻神派”和“寻人派”两大类。面对令人绝望的现实，出身贵族的别尔嘉耶夫们由自由主义退向政治保守主义、进而再退向文化保守主义立场。

在神秘的东正教教义中寻找俄罗斯民族的精神之锚的同时，他们也将目光投向自己，提出知识分子要“自我反思、自我深化、自我批判”，将抵制“俄罗斯的精神矮化”奉为己任。

不同于“礼失，求诸己”的贵族知识分子，出身平民、平常受尽上层欺压和轻侮，内心极度敏感脆弱的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们，则被称为“寻人派”，他们寻找强人，甚至干脆自己充当强人，煽动起汹涌的民意，以求乱中夺权。走的是“礼失，求诸野”的民粹路线。而一旦走向民粹，悲剧似乎便不可避免。当年狂傲地拒绝沙皇“君主立宪”要求的十二月党人，旋即被更为激进的孟什维克所取代。

本身靠民粹主张赢得杜马选举的孟什维克，却又被布尔什维克以“无产阶级专政”之名杀得落花流水，俄国宪政之路就此中止，至七十三年后方才重启。其间的代价不可谓不惨重，数百万无辜的俄罗斯人，在一次次大清洗大运动中因极荒谬的理由毫无意义地付出了宝贵的生命。而其余的人，在恐惧中人格扭曲精神退化，人性沦落。一个国家和民族最深刻的悲剧，莫过于此。

百年前，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中同样存在着“第三种人”。他们拒绝陷入 “寻人”与“寻神”、“革命”与“改良”、 “民粹”与“保守”的二元对立语境，从寻找社会转型成本最小化的办法入手，“上山下乡”，启迪民智、在乡村微观的尺度上花大力气搞自治。短短的十年间，让俄罗斯农民的识字率从10%提升到36%，并建立起数不胜数的自治团体。

这种自下而上渐进路径的终止夭折，是令人殊为痛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