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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2002年开始,陕西农民韩培印的人生都汇聚在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上。他在上面写下颜色不一、密密麻麻的字:有时候回忆自己的父亲,“为了我们六七个儿女费尽千辛万苦”;有时候又文绉绉地给自己租住的小屋编一副对联,“智慧能开多彩花,劳动能结幸福果”。
更多的时候,他的文字是写给自己的儿子韩胜利的。9年前,当胜利考上西安的大学,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的时候,这个瘦弱、文静的儿子,简直成了他最大的骄傲。
他坚信儿子用不了多久就会“出人头地”。为了帮儿子凑出大学需要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卖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又和儿子一起来到西安,在49岁那年,变成了一名农民工。
一个偶然的机会,导演李军虎遇到了这位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并把他的故事拍成了一部时长47分钟的纪录片。有人评价说,这部名叫《父亲》的纪录片“像片中所拍的韩培印一样朴实、诚恳”。
当儿子大学毕业,作为父亲似乎终于可以停止奋斗坐下享受的时候,他却吃惊地发现,大学毕业的儿子每月工资根本没办法还掉之前欠下的债——儿子的收入甚至还比不上当农民工的老韩自己。
“我现在觉得上大学也没什么用,是不是?”韩培印说。曾经笼罩在他面颊上那种骄傲的神色不见了,这位58岁的农民盯着屋顶的墙角,皱着眉头,很久没说一句话。
据《中国青年报》
儿子上了大学,梦想就伴随着骄傲一起降临到这个陕西农村的家庭里。
大家都觉得上了大学肯定有出息,有前途
小小的本子已经泛黄了,黑色的封皮也卷了起来。刚到西安的时候,韩培印就买了这个本子。他在上面记录电话号码、记录借钱还钱的账目,也会写下一些准备跟儿子“谈谈人生”的内容。
那些内容大多与梦想有关。当他知道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而且选择了“热门”的通信工程专业时,梦想就伴随着骄傲一起降临到这个陕西农村的家庭里。
“大家都觉得上了大学肯定有出息,有前途。”老韩说。
韩培印跟所有可能的亲戚朋友借钱凑学费。把儿子送进大学后,他也在这座省会城市里留下来,当起了农民工。
农民韩培印的生活就这样转了个弯。每天,他不再下地劳动,而是和其他工友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举着“找工作”的纸牌,等着有需要的人找到自己。
即使在城里过得艰辛,骄傲依旧显而易见地贯穿着韩培印的生活。
2005年年初,当李军虎来到韩培印等活儿的地方时,他发现,其他工人都低着头躲避摄像机,韩培印却笑呵呵的,没有一点不光彩的感觉。
这对来自农村的父子在繁华的城市里相依为命。对于韩培印而言,两元钱的公交车都显得有些奢侈,所以他不常去学校看儿子,而宁可在路边的“话吧”里花几毛钱打个电话,和住在同一个城市的儿子说上几句。“他用最低成本维持生活,却依旧骄傲、乐观。”李军虎说,“因为儿子成就了他的尊严。”
大部分空闲时间,他都在学校的运动场上、天台上逛来逛去,询问喝完水的同学“瓶子还要不要了”。
我想留在城市,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多了
在很长的时间里,胜利都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低声下气地为自己借来了生活费;韩培印也从来不知道,儿子在学校的生活具体是什么样子。
李军虎拍摄了其中的一些画面。两份青菜、五两米饭、一盆绿豆汤,就是这个瘦瘦的男生一顿午饭的内容。他给自己的伙食费标准是一天6元,隔两天吃一次肉。
班上的同学觉得他条件差,送给他西装外套;表弟有了手机,送给他一块印着大学标志的手表,他也高兴了好几天,那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戴上手表。
因为觉得“学习比较忙”,他并没有勤工俭学的打算。大部分空闲时间,他都在学校的运动场上、天台上逛来逛去,询问喝完水的同学“瓶子还要不要了”。他甚至还时不时地凑到宿舍边的垃圾桶里翻来翻去,从里面找出一些能卖的东西。
李军虎常常觉得,胜利是一个很压抑的孩子,几乎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在长达一年的拍摄时间里,他们私下里很少聊天儿。不过有一次,在宿舍楼顶的天台上,韩胜利捡完矿泉水瓶,看着远处的高楼,轻轻地说:“我想留在城市,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多了,生活条件、交通、文化,都比农村好。”
“你觉得你能留在这儿吗?”李军虎问。
“我想……应该差不多吧。”韩胜利说。
儿子毕业后,找了份去青海的工作,试用期每月拿600元工资,在生产线铺电缆。这让老韩开始怀疑读书是否有用。
那时不读书,给娃买个三轮车,现在也发了
除了无与伦比的自豪感,韩胜利四年大学经历,给韩家带来另一个“副产品”。
每次坐汽车回家时,韩培印都会从城里抱回来些东西,比如成箱的方便面或者大袋的糖果。久而久之,胜利的母亲在家里开起全村第一个小商店。韩培印把“胜利商店”几个大字印在了商店的招牌上。
当商店经营渐入佳境时,胜利大学毕业的时间也慢慢临近。这让韩培印几乎有一种马上要“解放”的感觉。
最终,他的美丽梦想还是破灭了。胜利在毕业后找了一份去青海的工作,试用期每个月拿600元的工资,在野外帮当地的单位铺通信光缆。老韩算了算,这收入还没有自己在西安打工挣得多。
“我本来想着,大学生毕业了,工作肯定会在办公室里,而且有空调……”韩培印嚅嚅地说着。
很难再从这位父亲的脸上找到先前那种骄傲的神色了。他开始时不时地后悔。邻居们甚至对他讲:“当年不让娃上学,给他买个三轮车,现在也发了!”
他们把招牌上儿子的名字偷偷抹掉,曾是全家最大骄傲的儿子,如今成了父母最大的心病。
老韩很久没有打开那两个黑色的笔记本了,他开始怀疑,念书写字并不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情。连他那个中学毕业、在深圳打工的女儿,一个月也能挣三四千元——足足是儿子现在工资的两倍。
“以后孙子、孙女,还会让他们上大学吗?”有人问他。
“我看读书是没用的。”他叹了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