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我省著名作家石楠因写《画魂》而与刘海粟成为忘年交,并且创作了《沧海人生——刘海粟传》一书,本文深情回顾了她与刘海粟12年来的交往,以朴实的语言勾勒了刘海粟大师的风貌。
人物简介
刘海粟(1896~1994年) 。著名画家、美术教育家。祖籍安徽凤阳,生于江苏常州。自幼酷爱书画,1912年在上海创办现代中国第一所美术专门学校,任校长,首创男女同校,采用人体模特儿和旅行写生。
初见:相识缘因《画魂》
我和海翁相识在14年前,其缘媒是我的处女作(画魂——张玉良传》。那是1982年12月25日,在雪片似的读者来信中,有封署名“刘海粟”的信。我读这封信时心情特别激动,这个姓名在我的《画魂》中写到过,可我在撰写这部传记小说之先,却未能采访他,凭藉的只是一些报刊资料和当年就读于他创办的上海美专的部分艺术家的访谈。没想到我这本小书却深深打动了这位87岁高龄的艺术大师。他说他流着泪读了一遍又一遍,他邀请我于当月25日~26日到南京,参加南京艺术学院(上海美专的前身)建校70周年校庆典礼和他从事艺术活动70周年纪念画展。
当有人把我从南京美术馆接到他的住地时,嘱咐我说:“只见见,不要跟他说话。他的心脏一分钟跳到150多次,不能激动。”我遵嘱一言不发,海翁却紧紧攥住我的手说:“你的《画魂》写得好呀!我还以为你是我上海美专的校友呢!没想到你这么理解我,这么理解我的美专,理解我的事业……”他老泪肆淋,激动得泣不成声。他的老友、南艺副院长谢海燕教授及伊乔夫人、医生都一齐俯身劝道:“你不能说话,不能激动!”
他却不管这些,继续说:“石楠同志,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谢院长又一次打断他:“刘院长,有话现在也不能说!等你好了,我们再请石楠同志来,你再慢慢说,今天不行。”
我使劲从他手里抽出手来,含着泪退了出去。因为第二天我要赶到合肥参加我的作品讨论。
二见:卧病在床谈人生
1983年1月29日,我收到他身边工作人员的信,说海翁要去广州和他归国的子女欢度春节,他想在去穗前和我谈谈。我应邀前往。不巧的是,我到南京的前一天,他因背上患了一个囊肿,住进了医院。我在他的秘书和伊乔夫人的陪同下去看他。
海翁侧卧在床,一见到我,就颤巍巍伸出双手,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起来,谈他如何创办我国第一所美术专门学校(上海美专),谈他首倡男女同学、模特儿写生和旅行写生这些中国美术史上的先例,谈张玉良的性格、才艺,谈蔡元培先生对他的扶植,谈他如何从康有为先生学书法和古诗词,谈他与徐志摩、郁达夫、郭沫若、傅雷、陈独秀的交谊,谈他虎步东洋西海的苦读力学。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而且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若不是夫人上来劝阻,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为了他的健康,我起身告辞。
三见:手书“玉良地下有知音”
我第三次见到海翁,是在1984年7月5日,上海沪剧院根据《画魂)改编的大型沪剧《画女情》在沪公演,约请我们这天赴沪观赏。我夫妇和海翁夫妇被安排在五排正中,我依老人而坐。他神情非常专注,随着剧情变化,忽悲忽喜。
海翁约请我夫妇第二天下午4时,到他下榻的衡山宾馆相见。他一见我们进去,就扶着沙发扶手站起来,挽起我的手,在人群中转着圈子,向宾客们介绍着:“这是写《画魂》的石楠同志,她的作品影响很大。我到哪儿,哪儿的人都知道,石楠同志很有才气……”围着他的人倏然对我这士里土气的女人刮目相看了,拿着相机揿动了快门,给我和海翁拍照,老人和我都陷在重围中。秘书见老人已招架不了,拨开人群大声说:“老先生累了,老太太也累了,老人要休息了!”架着海翁冲出重围,进了内室。海翁觉得就这么让我们走了,心里很不过意,又亲自打电话给沪剧院,请他们约请我夫妇和导演、编剧、主要演员到他住处谈谈。他一见到我们,就连声道歉,并当场题写了“一卷画魂书在手,玉良地下有知音。石楠为潘玉良作传,而玉良之名始著人间,儿女异代知音。书此赠之。”又兴奋地谈起了中国画坛的发展和繁荣的情况。
四见:刻骨铭心一席谈
1985年12月初,我为写《寒柳——柳如是传》寻访柳如是足迹,从吴江、常熟转到上海。我们在电话中相约3日上午10时相见。海翁一见到我,就紧紧攥住我的手说:“好久未见到你了,你怎么不来看我?”接着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就侃侃谈了起来。他先讲中国人在外国是英雄,列举了在美国的吴健雄、李政道、杨振宁等一批科学家。讲华罗庚、钱伟长、钱学森是中华民族的英雄。他勉励我说:“你要力争做个文学上的英雄,要不断地突破自我,超越自我,永不满足。……你读过《报任安书》没有?”
我点点头。
“读一遍不行,十遍、百遍还不够。”他背起了其中一段。他诵完之后,又说:“我这个人哪,一生什么样的境遇都经历过,有过轰轰烈烈的生活,更多的时候是被误解。得意之时,我淡然处之;失意之时,我泰然处之。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你对事业的热爱和追求。一切官爵都是过眼烟云,只有事业永存。不要去追求那些东西,让作品说话!”
五见:百岁华诞喜相逢
1990年春,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总编辑江曾培先生写信约我撰写海翁的传。经过5年苦苦经营的《沧海人生——刘海粟传》,终于在1994年初完成了初创。
1994年3月16日,是海翁的百岁生日,上海市人民政府委托上海市文化局举办刘海粟百岁诞辰庆典,我作为《沧海人生——刘海粟传》的作者和他的友人,应邀有幸出席了这一盛大的生日庆典,重逢了阔别9年的海翁。
祝寿庆典在上海虹桥宾馆嘉庆堂举行。宾馆门口摆着像山一样的祝寿花篮。寿翁来了,人头攒动,掌声雷鸣,一百支红烛点起来了,一百朵红玫瑰簇拥着百岁寿星。寿翁身着大红羊毛衫、外套西服,伊乔夫人玫瑰红的上衣,披着雪白的披肩,精神焕发,光彩照人。
海翁在人群中发现了我,大声地问:“我正在等你呢!你何时来的?”我迎上去说:“我来了好几天了。”他指着我,对要把他往卧室搀的护理小姐大声说:“我要见石楠——我要见石楠!”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我早就等着和你见面呢!”接着他就讲起他生平最重要的经历和故事。一会儿,又涌进一批客人。护理小姐大声对他说:“今天不能再会客了,我们要为您的健康负责!”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搀起了他。
伊乔夫人和女儿刘蟾小姐对我说:“您明天再来一次吧,让他单独见您。”我们当即约好,还是下午5时相见。
第二天我如约前往,海翁非常高兴地说:“你辛苦了,看了我所有的书,你一定写得很好!”我说:“写得好不敢妄说,要等读者的检验。您的书我都读了,不是读一遍,有的读了数十遍呢!”他连声说:“谢谢!谢谢!你是我的忘年知己啊!” 他紧紧拉着我的手说:“我有东西送你!”他让夫人取来两件礼品:印制精美、有很多名人学者题跋的数丈长的《刘海粟洞庭渔村图卷》和台湾历史博物馆出版的大型综合本《刘海粟书画集》,并且一一题鉴。
临别时,他再次紧握我的手说:“人生得一知己,我死而无憾了!”
他的眼睛湿了,我的眼睛也湿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就是永别!他知道我与台湾地球出版社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同时签好了年底前出版《沧海人生——刘海粟传》的合约,然而,他未能等到我为他写的这本传的出版就告别了他苦恋的人世!也许这就是压得我的心沉甸甸的遗憾吧!